寅时的梆子刚敲过，朱雀大街上已有了动静。锦衣卫的甲士踩着晨露列队，玄色的披风在风里翻卷，腰间的长刀映着微光，将街道两侧围得水泄不通。苏凝混在卖早点的摊贩里，隔着蒸腾的热气望过去，张老实正缩在第三棵老槐树下，手里紧紧攥着个蓝布包 —— 里面是连夜写好的状子。
“张师傅。” 苏凝端着碗热豆浆走过去，趁递碗的功夫，将一块生姜塞进他手心，“含着，能压惊。” 这是母亲教她的法子，当年父亲第一次面圣，就靠这个稳住了心神。
张老实的手像筛糠似的抖，接过豆浆时洒了大半，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湿痕。他把生姜塞进嘴里，辛辣的滋味瞬间窜上头顶，眼泪差点掉下来，却奇异地压下了喉咙口的发紧：“苏姑娘，真…… 真能成吗？我刚才看见三皇子府的人了，就在对面茶馆里坐着。”
苏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茶馆二楼临窗的位置坐着两个穿锦袍的汉子，正端着茶杯往这边瞟，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她认得其中一个，是三皇子的伴读李修，前几日在西市抢人的恶奴，就是他带的队。
“看见了才好。” 苏凝声音压得极低，“他们越紧张，越说明心里有鬼。待会儿皇上的仪仗过来，你就带着街坊们冲出去，别管锦衣卫的阻拦，只管往龙辇跟前跪，把状子举高了喊冤。”
她往张老实身后看了眼，十几个街坊正缩在树影里，有卖菜的王婶，修鞋的刘叔，还有开杂货铺的老两口 —— 都是被三皇子府欺压过的，听说要为张婉儿出头，连夜就聚在了一起。此刻他们的脸都白着，手紧紧攥着手里的扁担、锥子，像是攥着最后的勇气。
“刘叔，您那修鞋的锥子，待会儿别真扎人。” 苏凝看见刘叔的手按在锥子上，指节泛白，忍不住叮嘱，“咱们是来喊冤的，不是来拼命的，占住理字最重要。”
刘叔 “嗯” 了一声，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王婶却抹着眼泪凑过来：“苏姑娘，俺们都听你的。婉儿那丫头，前儿还帮俺家孙子补衣裳呢，不能就这么被抢了去。”
说话间，远处传来了銮铃响。
先是开路的锦衣卫，甲胄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手里的鞭子 “啪” 地抽在地上，喊着 “肃静 —— 回避 ——”。接着是提着宫灯的内侍，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百姓们纷纷跪下，头埋得低低的，只有张老实和街坊们还僵在槐树下，膝盖像灌了铅，怎么也弯不下去。
“快跪！” 旁边的摊贩拽了张老实一把，声音里带着急，“不想活了？”
张老实没动，只是把蓝布包往怀里又塞了塞。苏凝看见他后颈的青筋绷得像弓弦，嘴里的生姜被嚼得稀烂，辛辣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龙辇越来越近了。
明黄色的轿帘绣着五爪金龙，在晨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八抬大轿由健壮的内侍抬着，脚步稳得连轿帘都没晃一下。紧随其后的是淑妃的凤辇，珠翠环绕，车帘上的孔雀羽毛在风里颤动，透着说不出的华贵。
“就是现在！” 苏凝推了张老实一把。
张老实像被烫到似的跳起来，扯开嗓子就喊：“皇上！草民有冤！请皇上为草民做主啊！”
他这一喊，周围跪着的百姓都愣住了。锦衣卫反应极快，两个甲士立刻扑过来，手里的刀鞘对着他的腰就撞过去：“大胆刁民！竟敢惊扰圣驾！”
张老实被撞得趴在地上，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但他手里的蓝布包却没撒手，反而高高举起来：“皇上！三皇子强抢民女！草民的女儿被他掳走了啊！”
“打！给我往死里打！” 领头的锦衣卫百户厉声喝着，靴底对着张老实的背就踩了下去。
“别打俺们张大哥！” 王婶突然喊了一声，带着街坊们冲过去，围着张老实就跪下了，“皇上！俺们都能作证！三皇子真抢人了！”
场面瞬间乱了。锦衣卫想拦，却被街坊们死死缠住。王婶抱着个锦衣卫的腿就哭：“官爷，您行行好，那是条人命啊！” 刘叔举着修鞋的锥子，却只是对着空气比划，不敢真扎下去。
龙辇停了。
轿帘被掀开一角，露出皇帝苍老却锐利的脸。他的目光扫过乱成一团的人群，最后落在张老实举着的蓝布包上：“让他过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锦衣卫立刻停了手，架着张老实往龙辇跟前拖。他的后背已经被踩出了血印，走路一瘸一拐的，却死死举着蓝布包，像举着千斤重的希望。
淑妃从凤辇上下来了，珠钗摇曳着走到皇帝身边，柔声道：“皇上，不过是些刁民哗众取宠，何必污了您的眼？让锦衣卫拖下去就是了。” 她的眼神往张老实身上一扫，带着轻蔑，像在看一只碍眼的蝼蚁。
“哗众取宠？” 张老实突然有了力气，挣脱锦衣卫的手就往地上跪，“皇上！草民有证据！我女儿的贴身玉佩，掉在三皇子府的马车上了！就在车帘的夹缝里！那玉佩上有个‘婉’字，是草民亲手雕的！”
这话一出，淑妃的脸色 “唰” 地白了。她昨天还见过那辆马车，确实在车帘缝里瞥见块玉佩，当时没在意，没想到竟是人证物证。
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从内侍手里接过状子，展开的手指在看见 “三皇子赵珩” 几个字时，猛地收紧了。晨光落在他花白的胡须上，映出下颌紧绷的线条 —— 他最恨皇室子弟仗势欺人，当年废黜二皇子，就是因为他强占了民田。
“淑妃，” 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怎么说？”
淑妃的手抖了一下，珠翠 “叮当” 响了一声：“皇上，珩儿年纪小，贪玩是有的，怎会做出这等事？定是有人教唆这刁民诬陷。” 她说着，眼风扫过张老实，像淬了毒的针。
张老实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苏凝在人群里急得冒汗，正要出声提醒，却听见张老实突然喊道：“草民还有证人！西市卖胡饼的老马，当时就在旁边，他亲眼看见三皇子府的人抢我女儿！”
卖胡饼的老马被这话吓得一哆嗦，缩在人群里不敢露头。苏凝连忙用眼神示意他，悄悄往他手里塞了块碎银 —— 那是给张婉儿准备的救命钱，此刻却成了壮胆的药。
老马咬咬牙，从人群里钻出来，“噗通” 一声跪下：“皇上！草民看见了！三皇子的伴读李修，还踹了张大哥一脚！”
李修在茶馆二楼看得真切，吓得手里的茶杯都掉了。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沉，将状子往地上一摔：“传三皇子！传李修！”
晨光里，龙辇的明黄与张老实的粗布衣衫形成刺目的对比。苏凝站在人群里，看见张老实举着的状子在风里微微颤动，像一片不肯低头的叶子。她知道，这一步棋走对了，接下来，就看老天爷肯不肯给公道留条缝了。
銮铃在风里响着，却不再是威严的宣告，反而像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敲起了紧张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