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窗棂糊着层细纱,晨光透进来,在青砖地上洇出一片朦胧的白。苏凝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指尖捏着支狼毫笔,正细细临摹皇帝昨日写下的 “静” 字。墨汁是新研的,掺了点松烟,在宣纸上晕开时带着股清苦的香 —— 这是她从江南带来的习惯,总觉得掺了松烟的墨,写出的字更有筋骨。
案头摆着个白瓷瓶,插着两枝刚折的桂花,是今早小厨房的张妈送来的,说 “姑娘爱这香味,后院的桂花开得正好”。苏凝望着那金黄的花瓣,忽然想起父亲。去年此时,江南的桂树落了满地,父亲踩着花影教她读诗,说 “桂花生得素净,却藏着烈香,做人也该这样,不争不抢,自有风骨”。
“姑娘,该用早膳了。” 贴身侍女晚晴端着食盒进来,脚步轻得像猫,“厨房炖了您爱吃的莲子羹,还热着呢。”
苏凝放下笔,刚要应声,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太监尖细的呼喊:“苏姑娘!苏姑娘在哪?快出来!”
晚晴吓了一跳,忙将食盒往案下一塞,掀起帘子往外看:“是养心殿的小李子公公,他怎么来了?”
苏凝心里咯噔一下。小李子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太监,向来稳重,此刻却声音发颤,像是出了天大的事。她整了整衣襟,刚走到门口,就见小李子带着两个禁军闯了进来,脸上没了往日的恭敬,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的审视。
“苏姑娘,陛下有旨,” 小李子的声音干巴巴的,“苏学士…… 苏学士被刑部拿下了,说是…… 说是有通敌的罪证。”
“哐当” 一声,苏凝手里的帕子掉在地上。她看着小李子,像是没听清:“你说什么?我父亲?通敌?”
“是真的!” 小李子急道,“方才李侍郎在御前呈了密信,说是苏学士亲笔写的,要给北漠人送布防图!陛下龙颜大怒,已经把苏大人打入天牢了!”
“不可能!” 苏凝猛地拔高声音,指尖攥得发白,“我父亲一生忠君爱国,怎么会做这种事?那密信定是假的!是有人伪造的!”
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满架的书,每本扉页上都写着 “忠君报国” 四个字;想起去年父亲去边关巡查,回来时靴底沾着泥,说 “将士们在寒风里守着城,咱们做文官的,更得对得起他们”—— 这样的人,怎么会通敌?
“姑娘,您别激动啊!” 晚晴慌忙扶住她,“许是有误会,咱们去求求陛下,让陛下明察!”
“对,求陛下!” 苏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转身就要往外跑,却被禁军拦住了去路。那禁军面无表情地说:“苏姑娘,陛下有令,在查清苏学士的案子前,您不得离开碎玉轩半步。”
“什么?” 苏凝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们要软禁我?就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罪证’?”
“这是陛下的旨意。” 禁军的声音冷硬如铁,“请姑娘回屋待着,否则别怪属下不客气。”
苏凝看着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尖忽然冰凉。她知道,在这宫里,“旨意” 二字比什么都重,容不得半分辩驳。可父亲还在天牢里啊!他年纪大了,受不得刑讯,万一…… 万一那些人屈打成招……
“晚晴,” 她猛地回头,声音发颤,“我的披风呢?去取我的披风!”
晚晴知道她是想硬闯,急得快哭了:“姑娘!不能去啊!禁军手里的刀是认人的,万一伤了您……”
“伤了我又如何?” 苏凝抓起案上的玉佩 —— 那是皇帝去年赐的,刻着 “平安” 二字,“我拿着这个去养心殿,陛下总会见我一面的!”
她推开晚晴,提着裙摆就往外冲,刚跑到月洞门,就被禁军死死拦住。那禁军用了蛮力,她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腰撞在门框上,疼得眼前发黑。
“姑娘!” 晚晴扑过来扶住她,见她后腰红了一片,眼泪顿时掉了下来,“他们怎么敢对您动手!”
“无妨。” 苏凝咬着牙站直,望着养心殿的方向。那里的飞檐在晨光里闪着金辉,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得让人心头发紧。她忽然想起昨日午后,淑妃派人送来的那碟桂花糕,说是 “新做的,尝尝鲜”。当时她只觉得甜得发腻,此刻却猛地想起,那糕点的形状,竟和父亲最爱吃的 “定胜糕” 有几分像 —— 定胜,定胜,原来是盼着谁胜?
“是淑妃……”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晚晴没听清,只当她在说胡话,忙扶着她往回走:“姑娘,先回屋歇歇吧,咱们从长计议。”
苏凝被扶回内室,刚坐下,就见晚晴捧着个食盒进来,脸色发白:“姑娘,方才景仁宫的采月姐姐来了,送了些东西,说是…… 说是‘夜里凉,让您暖暖身子’。”
食盒里放着一碟桂花糕,一壶温热的黄酒,和前日送来的一模一样。苏凝看着那碟糕点,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猛地推开食盒:“拿走!都拿走!”
晚晴被她吓了一跳,慌忙将食盒端出去。苏凝趴在案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那幅刚写好的 “静” 字上,墨汁被晕开,“静” 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淌血的伤口。
她想起刚入宫时,淑妃对她有多好。教她辨认宫里的花草,提醒她哪些嫔妃不好惹,甚至在她被贤妃刁难时,不动声色地替她解了围。那时她真觉得,在这深宫里,总算有个能说上话的人。可现在想来,那些好,怕是都带着钩子的。
“姑娘,您别吓奴婢啊。” 晚晴回来时,见她哭得浑身发抖,急得手足无措,“要不…… 要不奴婢去找张总管求求情?他平日里看您的面子,总肯帮些小忙的。”
苏凝摇摇头。张总管是皇帝的心腹,此刻正是避嫌的时候,怎么会沾这趟浑水?她忽然想起父亲教她的话:“事急则缓,事缓则圆。” 可现在,她怎么缓得下来?父亲在天牢里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晚晴,” 她擦干眼泪,眼神忽然变得清亮,“去取我的砚台来,要最沉的那个。”
晚晴愣了愣,还是依言取来。那是个端石砚台,足有三斤重,是父亲特意给她备的,说 “写累了,就练练臂力”。
苏凝拿起砚台,走到窗前,对着外面的禁军朗声道:“劳烦公公回禀陛下,臣女有话要说!若陛下不肯见臣女,臣女就用这砚台砸自己的头 —— 臣女死在碎玉轩,总好过看着父亲蒙冤而死!”
禁军脸色大变,忙道:“姑娘使不得!小的这就去回话!这就去!”
晚晴吓得抓住她的手:“姑娘!您这是何苦啊!”
“不苦。” 苏凝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决绝,“我父亲教我,做人要有骨气。他不能白受这冤屈,我更不能看着他被人陷害。”
她知道这是在赌。赌皇帝对她还有几分情意,赌他不会真的让她死。可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在这深宫里,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能用来抗争的,只有自己的命。
禁军跑远后,苏凝靠在墙上,腿一软滑坐在地。晚晴慌忙去扶,却被她按住手:“让我歇会儿…… 就歇一会儿。”
晨光从窗纱里透进来,照在她脸上,映出细小的绒毛。晚晴忽然发现,自家姑娘的眼角,竟生出了一道浅浅的细纹 —— 才不过半年,这宫里的风霜,就已经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
“姑娘,您还记得吗?去年咱们在江南,也是这样的晴天,您在院子里荡秋千,老爷站在廊下看着您笑……” 晚晴哽咽着说,想让她开心些。
苏凝点点头,嘴角扯出个苦涩的笑:“记得。父亲还说,等我今年回去,就给我梳上妇人髻,说邻村的王公子……”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说不下去了。那时多好啊,以为只要守着本分,就能安稳过一生,哪知道一入宫门,连父亲的安危都护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苏凝猛地站起来,握紧了手里的砚台 ——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是皇帝不肯见,她就真的砸下去。
可进来的不是禁军,是采月。她手里捧着个锦盒,脸上带着为难的神色:“苏姑娘,这是娘娘让我给您的。”
锦盒里放着一支玉簪,簪头是朵盛开的牡丹,是上个月皇帝赏给淑妃的,据说价值连城。“娘娘说,” 采月低着头,声音很小,“这簪子能当不少银子,您…… 您或许用得上。”
苏凝看着那支玉簪,忽然明白了淑妃的意思。这是在施舍,是在告诉她:你父亲的案子已经定了,你现在能指望的,只有我。
“替我谢过娘娘。” 苏凝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只是这簪子太贵重,臣女受不起。还请采月姐姐带回。”
采月愣了愣,没想到她会拒绝,嗫嚅道:“姑娘…… 您再想想?娘娘也是一片好意……”
“不必了。” 苏凝转过身,背对着她,“晚晴,送客。”
采月无奈,只好捧着锦盒离开。她走后,苏凝拿起那方砚台,轻轻放在案上。晚晴不解:“姑娘,您不砸了?”
“不砸了。” 苏凝拿起笔,重新蘸了墨,“我要写字。”
“写字?”
“嗯。” 她在宣纸上写下 “清白” 二字,笔锋虽抖,却透着股倔强,“我父亲一生清白,我苏凝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们要诬陷我父亲,总要过我这关。”
她要写,写满一百张,一千张,写父亲的冤屈,写那些伪证的破绽,写她知道的所有真相。就算送不到皇帝手里,就算会被人撕碎,她也要写 —— 这是她唯一能为父亲做的事。
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松烟的苦香漫了满室。晚晴看着自家姑娘的背影,忽然觉得那单薄的肩膀,竟比案上的端石砚台还要硬。
碎玉轩的门被禁军守着,像一座无形的囚笼。可苏凝知道,只要她手里的笔还在,心里的那点骨气还在,就不算真的被困住。
只是不知,父亲在天牢里,是否也能撑住这口气?
窗外的桂花落了一片,被风卷着贴在窗纱上,像点点碎金。苏凝望着那些花瓣,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桂花生在秋里,越是冷,香得越烈。”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 “清白” 二字下,又添了一笔。这一笔,比之前的任何一笔都要重,像要在宣纸上,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惊变之下,总有人选择屈服,也总有人,选择硬扛。她苏凝,选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