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夜总是比别处更沉。皇帝萧衍放下朱笔时,案上的奏折已堆成小山,最上面那本是东宫送来的,封皮上印着小小的 “东宫令” 三字,墨迹新鲜,透着苏凝特有的工整。
“李德全。” 皇帝的声音在寂静的殿里响起,带着深夜特有的沙哑,“东宫今日的动静,都说来听听。”
李德全从阴影里走出来,捧着盏刚沏好的菊花茶,茶汤清澈,飘着两朵绽开的杭白菊。“回万岁爷,东宫今日清算了库房,太子妃亲自核对了去年的药材出入,还将三皇子府送来的中秋贺礼,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只让小太监带了句‘心领了’。”
皇帝的指尖在奏折上轻轻点着,那是苏凝呈上来的东宫月报,字迹娟秀,却在 “侍卫换岗增至三次”“采买需三人联签” 等条目旁,用朱笔圈了重点,旁边批注着 “防微杜渐” 四字。
“她倒是谨慎。” 皇帝端起茶盏,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退回贺礼,是怕落人口实?”
“奴才瞧着,是不想给三皇子试探的机会。” 李德全垂首道,“三皇子那贺礼里,藏了张字条,说‘听闻太子兄身子不适,弟寻得千年雪莲,愿献东宫’。太子妃没拆,直接让送礼的太监带了回去,还赏了他二两银子,说是‘殿下心意领了,药材就不必了,东宫库房够用’。”
皇帝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苏凝这是在明着告诉所有人:东宫不缺东西,也不缺底气,别用这些小伎俩来试探。这女子的聪慧,不仅在于识得阴谋,更在于懂得如何不卑不亢地化解。
“那枚东宫令,她用得顺手?” 皇帝又问,目光落在案角那枚备用的象牙印上 —— 那是当年为太子准备的,如今却让太子妃先用了。
“听说每日卯时就去库房点卯,酉时才回寝殿,连太子都劝她歇着,她却说‘刚掌令,得多上心’。” 李德全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赞叹,“宫人们都说,太子妃比从前严厉了,库房的账册错一个字都要重抄,但赏罚也分明,昨日采买的小太监挑了新鲜的冬笋,还得了她赏的半匹锦缎。”
严厉中带着体恤,这是掌权者该有的分寸。皇帝想起自己年轻时,刚亲政那会儿,也是这般夙兴夜寐,既怕辜负先帝的托付,又怕镇不住那些老臣。苏凝此刻的心境,他多少能体会。
“三皇子那边呢?” 皇帝话锋一转,语气冷了几分。
李德全的头垂得更低:“回万岁爷,三皇子倒是安分,每日去国子监读书,只是…… 奴才听说,他让伴读小禄子去京郊的白云寺烧了香,还求了支签,签文是‘潜龙在渊,待时而动’。”
皇帝的指尖猛地收紧,茶盏的边缘被捏出一道白痕。潜龙在渊?十二岁的孩子,就懂得藏锋守拙,还惦记着 “待时而动”,这股子野心,像极了他母亲,也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让国子监博士把他的功课加重点。” 皇帝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平静,“每日抄《论语》二十遍,抄不完不许睡觉。”
李德全应声,心里却明白,这不是罚,是磨。磨掉三皇子的戾气,也磨掉他外露的锋芒。帝王家最忌讳的就是 “急”,尤其是在储君已定的情况下,急则生乱,乱则招祸。
“景仁宫那边,没什么动静?” 皇帝又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淑妃娘娘除了每日礼佛,就是绣佛经,听说绣了三幅《心经》,还让侍卫转交给李德全,说是‘求皇上龙体安康’。” 李德全顿了顿,补充道,“侍卫说,佛经里夹了根头发,乌黑的,像是淑妃自己的。”
皇帝的眼神沉了沉。一根头发,是想勾起旧情,还是想暗示什么?这女子到了这般境地,还想着用这些旁门左道来博同情,真是…… 无可救药。
“佛经收着,头发烧了。” 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告诉她,安分礼佛,少耍这些心思。若再不安分,就不是禁足这么简单了。”
李德全应声退下时,见皇帝又拿起了东宫的月报,指尖在 “防微杜渐” 四个字上轻轻摩挲,眼神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 有欣慰,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夜色越来越深,养心殿的烛火却依旧明亮。皇帝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起二十年前,先帝把他叫到御书房,指着一幅《江山万里图》说:“这天下,看着大,其实就像这画,得有主心骨,也得有支撑的框架。主心骨是储君,框架是能辅佐他的人。你要记住,选对了框架,这画才能立得住。”
那时他不懂,如今看着东宫令在苏凝手里发挥作用,看着淑妃被制住、三皇子被磨性子,才渐渐明白先帝的深意。所谓敲打,不是为了惩罚,是为了塑形 —— 敲掉淑妃的狠戾,磨掉三皇子的野心,扶起苏凝的底气,最终都是为了给太子铺路,让这江山的框架,能立得更稳。
这东宫令,看似是给苏凝的权力,实则是给太子的保障。有苏凝在东宫镇着,太子就能安心养病,将来亲政时,才不会被这些后宫前朝的琐事绊住脚。
皇帝拿起那本东宫月报,指尖抚过苏凝的字迹。那字迹娟秀却不失力道,像她的人,温和中带着坚韧。他忽然觉得,先帝若是还在,或许也会赞一句 “选得好”。
窗外的风卷起落叶,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在为这场无声的布局伴奏。皇帝知道,他做的这些,苏凝或许现在还不懂,太子或许也有怨怼,但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这份敲打背后的深意 —— 不是为了谁输谁赢,而是为了这江山能代代相传,为了东宫的根基能稳如磐石。
他重新拿起朱笔,在东宫月报上批了个 “准” 字,朱砂的颜色在明黄的纸上格外醒目,像一颗定盘星,稳稳地镇住了所有的暗流。
夜色渐浅,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养心殿的烛火终于熄了,皇帝靠在龙椅上,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这场由圣谕开始的敲打,终将在时光里显露出它的深意。而他能做的,就是为他们铺好路,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的了。
东宫的晨光里,苏凝正接过侍卫递来的换岗记录,上面的签名工工整整。她抬头望向养心殿的方向,那里的烛火刚刚熄灭,像一颗完成使命的星。她不知道皇帝昨夜想了些什么,但握着手中的东宫令,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有些深意,或许不必立刻懂,只需一步一步走下去,自然会在某个清晨,豁然开朗。而她要做的,就是守好这东宫,等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