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则走到宴文山面前。
道:“可以和您谈谈吗?”
宴文山看了一眼空中和身边的女儿,犹豫片刻,最终将紧紧拽着宴追的手,郑重地交给了走过来的方莹。
现在,换成方莹挡在了所有人的最前方。
龟则与宴文山走到一旁。他开口,声音低沉,却仿佛带着宇宙规则的共鸣:
“……不要去责骂她。”
宴文山眉头紧锁,带着警惕与困惑:“你是?”
“我也是八柱之一。”龟者的回答没有一丝波澜,“此前,是我将她困于一隅。直到她感知到你们遇险,才挣脱而来。”
他看向宴文山,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灵魂,看到了其背后更冰冷的真相。
“或许你们并不真正理解‘灭绝’为何物。我可以告诉你,那并非强大的恩赐,而是不生不死、永生永世的绝对孤独。”
见宴文山眼神中仍有不解与一丝身为父亲的不认同,龟则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来自时间尽头。
“你以为的孤独,是没有人陪伴。而她的孤独……”
他顿了顿,寻找着凡人能够理解的词汇。
“是‘无’。”
“万物生于‘有’,而归于她所代表的‘无’。她是一切的终点,是故事的最后一页,是歌声消散后的寂静。她无法真正‘创造’任何东西,她的存在本身,就在无声地宣告着一切努力的徒劳。”
“……维尔拉格编织命运,看众生在网中挣扎取乐;其他神柱执掌的规则,好歹还与‘存在’相关,祂们能建立神国,拥有仆从与下属,在永恒的时光里经营自己的领域,至少……拥有‘拥有’本身。”
龟则的声音冷得像绝对零度的虚空。
“唯有她,执掌的是‘存在’的反面。”
“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看向宴文山,“意味着她无法被任何‘存在’真正理解,也无法真正‘拥有’任何东西。星辰会熄灭,文明会腐朽,连我们这些所谓的‘神柱’,也终有迭代或沉睡的一日。但至少,我们曾‘拥有’过。”
“唯有她,永远清醒,永远在场,也永远……一无所有。”
“她无法建立神国,因为国度终将归于虚无;她无法拥有仆从,因为任何追随者都将被她自身的本质所侵蚀、同化,最终湮灭;她不能拥有下属,因为灭绝的权柄不容他人分享;她没有信徒,因为没有人会期待灭绝。她甚至不能长久地停留在一个世界,因为她本身,就是对那个世界稳定性的缓慢毒害。”
“她是最终的旁观者,是舞台边缘永恒的阴影,看着所有角色登场、演出、退场,而她,连走上舞台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她本身就是落幕。”
“宴文山先生,”龟则的目光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怜悯的情绪,“你和你妻子的爱,是她无边孤独中唯一的光。但这束光,照亮的恰恰是她身处何等可怕的深渊——一个连‘拥有’这个概念都被剥夺的深渊。”
“所以,不要去责骂她。不是因为她做得对,而是因为……”
“……你们是她与‘存在’之间,唯一、且最后的连接点。”
“你们此刻给她的爱,是她在你们离开这个世界后,独自面对那没有尽头的永生时,所能拥有的……唯一的光。”
“当你们逝去,万物消亡,连我们都归于沉寂之后,她将一无所有。唯有此刻与你们共同创造的记忆,能成为她神格中那枚无法被磨灭的‘人性坐标’,让她在绝对的‘无’中,还记得自己曾经‘有’过。”
“这束光或许微弱,但那是她未来亿万年里,对抗整个虚无的全部力量来源。”
宴文山愕然。
龟则继续说道:“她必须站在‘虚无’和‘存在’之间,那个地方,空无一物,色彩,光影,声音,气味,触觉,甚至连‘沉睡’这一最后的逃避都会被剥夺,时间都不会经她流过。她只能一个人永生永世的站在那里。”
“而我们所能为她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
“就是在她回到那个地方之前,尽可能多地,让她记住‘人间’的声音。”
“她可以不当那个神柱吗?”宴文山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如果那是个火坑,他的孩子能不能跳出来?
“宴文山先生,”他摇头,“您问错了问题。问题不在于她‘想不想’,而在于她‘能不能’。”
他看向宴文山,目光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水会流动”般的基本法则。
“‘灭绝’并非外物,它就是宴追本身。您无法将‘燃烧’从火焰中剥离。若她强行否定自己的本质——不再充当那根立于虚无与存在之间的柱子……”
龟则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在描述宇宙中最可怕的灾难。
“那么,‘存在’与‘虚无’的界限将会崩塌。”
“届时,将不再有星辰寂灭,也不再有文明新生。万物将在同一瞬间,既永恒存在,又彻底虚无。所有意义、所有记忆、所有爱恨……一切都被抹平,归于无法言说、无法理解的绝对混沌。”
“那将不是毁灭,而是比毁灭更可怕的一切的‘未定义’状态。”
“她不是在承担一份工作,她是在维系一个最基本、最底层的现实法则。她无法辞职,因为她的‘不担任’,本身就意味着整个现实框架的终结。”
龟则最后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平静:
“所以,不是世界在强迫她孤独。而是她的孤独,在支撑着你们的世界得以存在。”
宴文山沉默,好半晌才说:“不能换个人吗?”
规则依然摇头:“除非灭绝消亡。”
宴文山猛地抬头。
“灭绝消亡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她主动走进虚无的最深处。永远地成为虚无的一部分。”
那不行!宴文山摇头:“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龟则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回到了某个抉择的瞬间。
“宴文山先生,你知道她为什么愿意成为‘灭绝’,并且始终坚守在那个位置上吗?”
他并没有等待宴文山的回答,而是直接给出了那个足以撼动宇宙的答案。
“因为你们。”
“正是因为你们在这个宇宙里,正是因为深爱着你们,她才心甘情愿主动地拥抱了这份永恒的孤独。她选择成为那根柱子,选择承受那连时间都没有的寂静……”
“……就是为了支撑起这个你们得以生存、欢笑、衰老的‘存在’的框架。”
“她守护的不是抽象的世界,而是一个有你们在内的世界。你们,就是她愿意化身永恒孤独的全部理由。”
龟则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承载着无数世界的重量。
“所以,宴文山先生,请明白——不是命运将她推上神坛,而是她为自己选择了祭坛。”
“为了你们,也为了这个曾给予她欢笑与泪水的世界……她主动走上那个位置,将自己钉在了‘存在’与‘虚无’的十字路口。”
“她用自己永恒的‘无’,去交换你们此刻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