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的晨钟,今日敲得格外滞重。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穿透薄雾,未能驱散禅房内凝固的黑暗,反而照亮了地板上那片惊心动魄的暗红。智明禅师,这位以解经精妙、德高望重而闻名汴京的高僧,没有如往常般在蒲团上静坐,而是俯卧在冰冷的地面。他的生命,如同燃尽的灯烛,已然熄灭。但真正让闻讯赶来的僧众与随后而至的包拯感到刺骨寒意的,并非这圆寂本身,而是智明禅师以最后力气,用指尖蘸着自身鲜血,在地板上一笔一划留下的四个歪斜却如刀劈斧凿的大字——
伪经乱法。
血字在青灰色的地砖上蜿蜒,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又像一声来自幽冥的、最严厉的控诉。禅房内檀香未散,与血腥气诡异地交织,墙壁上悬挂的“静”字条幅,在此刻显得无比苍白而讽刺。包拯蹲下身,官袍的下摆拂过那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他的指尖并未触及血液,却仿佛感受到了那股源自生命尽头的、灼热而愤怒的呐喊。这不再是寻常的生老病死,这是一场发生在青灯古佛下的、针对思想与信仰的谋杀。
智明的大弟子,一个面容悲戚的年轻僧人,双手颤抖地捧着一部装帧精美的经书,呈到包拯面前。“包大人,”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是师父近日正在研读的新译《华严经》,由…由王文纯王学士作序推崇。师父曾说,此经译文华美,似乎…似乎能安抚躁动之心,可他也时常对着经书蹙眉,总觉…总觉哪里不对,仿佛字里行间,藏着…藏着别的东西。”
包拯接过经书,指尖拂过光滑的封面。经文本身看似无瑕,甚至辞藻比旧译更为优美流畅。但“伪经乱法”四个血字,如同诅咒,萦绕在心头。
变故接踵而至。包拯尚未离开大相国寺,又一则噩耗如同冰锥,刺入他的耳膜——名满天下的大儒程颐,被发现在自家书斋外的莲花池中投湖自尽。捞起时,他怀中紧紧抱着一部《春秋》,那部承载着微言大义、被历代儒者奉为圭臬的经典。然而,当包拯赶到程府,小心掰开程颐僵硬的手指,取出那部湿透的《春秋》时,他的心再次沉入谷底。书页间,密密麻麻布满了朱笔批注,那些批注并非阐发圣贤之理,而是以一种极其隐蔽却又系统性的方式,篡改、扭曲着《春秋》的核心义理,将“尊王攘夷”悄然替换为“天下共主”,将“华夷之辨”模糊为“文化融合”,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消解华夏正统的寒意。
一日之内,佛门高僧血书示警,儒家泰斗抱经沉湖。两起看似独立的死亡,却因“被篡改的经典”这一条无形的线,死死缠绕在一起,勒得包拯几乎窒息。他站在程府那片残荷凋零的池塘边,看着水中自己微微晃动的倒影,那倒影扭曲,仿佛象征着此刻他内心认知的崩塌。
他们不再刺杀官员,不再颠覆府库。他们换了更隐蔽、更致命的武器。他们开始刺杀思想,毒害文明的源头活水。包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沉重,这沉重远超他以往面对的任何一桩命案。消灭一个肉体,只需刀剑;消灭一个概念,却需要扭曲无数人的心灵。这是最高明的谋杀,无声,无痕,却能斩断一个民族的根脉,比消灭一个人,要致命千百倍。
他闭上眼,智明禅师的血字,程颐怀中湿冷的《春秋》,王文纯那德高望重的面孔,贾米尔商队中隐约传来的异域香料气味……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他猛地睁开眼,眼底那惯常的冷静被一种锐利的、如同寒冰般的光芒取代。
“公孙先生,”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彻查所有与王文纯、贾米尔相关的经籍刊印、流通。展护卫,加派人手,我要知道王文纯近三个月来所有公开、私下的言论,接触过的人。雨墨,留意市面所有新奇的学说、仪轨,尤其是与那两部经书批注思想相近的。”
他不再将这视为简单的案件,而是视为一场战争。一场发生在书籍扉页、讲学舌端、心灵深处的,关乎文明存续的暗战。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这双手曾持律法之剑,斩奸除恶。而如今,他要握住的,是一支更为沉重、用以勘验人心、辨别思想真伪的笔。
“他们的刀,藏在墨迹里。”包拯抬起头,目光穿透程府的高墙,望向汴京那片看似澄澈,实则暗流汹涌的天空。
“那我们的盾,”他轻声自语,仿佛立下誓言,“也只能筑在文脉之上。”
第一滴血,已染红经卷。而真正的较量,刚刚揭开帷幕。水下操纵一切的阴影,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