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梭”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悄无声息地滑入那片被诅咒的海域。
光线骤然昏暗,如同沉入墨缸。空气粘稠冰冷,带着浓烈的铁锈混合着腐肉的腥臊,直往人鼻孔里钻。风停了,海面死寂得可怕,只有船桨破开粘稠黑水的“咕噜”声,听得人心头发毛。
“嘶…这鬼地方,冻得俺骨头缝里都冒寒气!”牛全抱着胳膊,上下牙磕得咯咯响,脸都青了,“比俺们村冬天冻死狗的乱葬岗还邪乎!”
“噤声!”海岩头人低喝,声音压得极细。他古铜色的耳朵微微翕动,捕捉着水下最细微的异响。手中那柄磨得发亮的巨大鱼骨桨,每一次入水、拨动都轻柔得像抚摸情人的发丝,小舟如鬼魅般潜行,几乎不留痕迹。
林小山紧贴船头,双眼眯成危险的缝隙,死死锁定那三座逼近的钢铁山峰。心跳如擂鼓,他甚至能看清黑舰饕餮口中符文的每一次明灭,看清申公豹船上那扭曲太极图诡异的蠕动流光。
“三艘大的!后面跟着十二条运兵的‘蜈蚣船’!”林小山喉头滚动,声音压得如同耳语,“黑的是闻仲老儿的棺材!杀气冲天!绿船…申公豹那妖船周围海水不对劲!漂着一层油花花!那老小子在掐诀念咒!散宜生的铁刺猬在右翼,船身上那些黑洞洞…他娘的!全是弩炮!正对着咱们主滩头冲过来了!”
话音未落!
“哗啦!”
侧后方不足三丈处,水面毫无征兆地破开!
“小心!”海岩头人瞳孔骤缩,全身肌肉瞬间爆发,骨桨在水中猛地一扳一搅!小舟如同被巨力抽打的陀螺,险之又险地原地打了个急旋!
一道惨绿粘稠、散发着刺鼻腥臭的水箭,擦着小舟尾部激射而过,“滋啦”一声没入黑水中,瞬间腾起大股刺鼻的白烟,海面竟被蚀出一个小坑!
三人骇然望去。只见浑浊的海水里,无声无息冒出几个怪物!鱼头狰狞,布满细鳞,人身覆盖着滑腻的暗绿苔藓,指间带着蹼,手里握着森白的骨制吹筒!幽绿的小眼珠子,在昏暗中闪烁着残忍的光,死死咬住了“飞鱼梭”!
“巡海夜叉!被发现了!”海岩头人心头一沉,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胖子!迷魂散!”林小山急吼,手已按上腰间的分水刺。
牛全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在油腻腻的怀里一阵乱掏,也顾不上什么了,把刚配好的一包呛死人的混合辣椒面、胡椒末、还有晒干的臭鱼粉,狠狠朝那几个浮头的夜叉砸了过去!
“噗!”
辛辣刺鼻的粉末混合着鱼腥臭气,如同黄雾般当头罩下!
“嘶嘎——!”夜叉显然没料到这种“生化武器”,被呛得眼珠子暴突,发出痛苦的怪叫,在水里剧烈扑腾起来。
“走!”林小山和海岩头人同时暴喝,骨桨和备用的短桨疯狂划动!小舟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海猫,“嗖”地一声窜出,在迷宫般的礁石群中左冲右突,借着熟悉的地形和昏暗的光线,几个急转便甩掉了身后气急败坏的嘶鸣。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绒布,彻底罩住了海天。闻仲的旗舰“黑渊号”,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静静停泊在离主岛滩头尚有数里的海面上。船身巨大的阴影投在墨汁般的海水里,只有船楼几处窗口透出昏黄的光,映着巡逻士兵晃动的身影和甲板上冰冷的兵器寒光。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船舷,发出单调的“哗——哗——”声,掩盖了水下细微的动静。
水下十几丈深,光线近乎全无。冰冷刺骨的海水包裹着三个渺小的身影。
海岩头人如同一条生于斯长于斯的海龙,对这里每一块暗礁、每一道海沟都了如指掌。他无声地打了个手势,指向“黑渊号”船腹靠近尾部、水流相对平缓的一处阴影区。那里是船体龙骨与外壳的接合部,也是船蛆(一种蛀木头的贝类)最爱聚集啃噬的薄弱点!巨大的船体阴影投下,是最好的掩护。
林小山和牛全会意,三人如同三条大鱼,紧贴着粗糙的船底,悄无声息地潜游过去。海岩抽出腰间一柄奇特的短刀——刀身弯曲如新月,由一种深海中罕见的黑珊瑚打磨而成,边缘布满细密的锯齿,专门对付附着船底的藤壶和船蛆。他动作精准而轻柔,像最老练的外科医生,用刀尖小心地刮开一层层厚重的、如同烂棉絮般的船蛆聚居地,露出下面相对“干净”的船板。
林小山立刻从背后解下一个防水的皮囊,取出几件精巧的工具:一个带有螺旋钻头的手摇钻,几根中空的铜管,还有一团粘稠的、散发着怪味的特制胶泥(牛全用海豹油、树脂和碾碎的贝壳粉秘制)。他将一根铜管牢牢吸附在清理出的船板上,铜管顶端连接钻头。海岩稳住他的身体,抵消海流的晃动。林小山深吸一口气(嘴里含着换气的芦管),双手握紧摇柄,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旋转!
钻头啃噬着坚硬的船木,发出极其细微、却被海水放大了的“咯吱…咯吱…”声。每一次转动都牵动着三人的神经。牛全紧张得胖脸煞白,一手死死扒着船底凸起,一手紧握着分水刺,绿豆眼瞪得溜圆,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幽暗的海水,提防任何巡逻的水鬼或夜叉。汗水(也可能是海水)混在一起,从他额头滚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小山手臂的肌肉如同钢索般绷紧,摇柄越来越沉。终于,“噗”的一声轻响,钻头猛地一空!一股强劲的吸力从铜管传来!通了!
林小山迅速抽出钻头,将准备好的中空铜管顺着钻开的孔洞狠狠插入!海水立刻顺着铜管向船内涌去!但这还不够!他如法炮制,在海岩清理出的另一处位置,再次钻孔!牛全则手脚麻利地将那粘稠的胶泥糊在铜管周围和第一个钻孔边缘,减缓进水速度,制造船板自然渗漏的假象。
就在第二根铜管即将插入时!
“咚!咚!咚!”
头顶甲板上,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有巡逻队走到了他们正上方!
三人的动作瞬间凝固,连心跳都仿佛停了。冰冷的恐惧攥紧了心脏。牛全吓得差点把胶泥扔出去,被林小山狠狠瞪了一眼。海岩头人眼神凌厉,做了个下潜的手势,三人如同石头般悄无声息地沉入更深的船底阴影中,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木壳。
脚步声在头顶徘徊片刻,交谈声隐约传来:
“…妈的,这鬼地方阴森森的…”
“…少废话,仔细点!闻太师说了,东夷崽子狡猾…”
“…听说白天有飞鱼梭溜了?申公仙长那边…”
脚步声渐渐远去。
三人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林小山眼神一狠,不再犹豫,猛地将第二根铜管狠狠捅进钻孔!这一次,他故意用力过猛,将孔洞边缘的木纤维撕裂开一些!更粗的水流瞬间涌入!
“撤!”海岩头人果断下令。三人如同受惊的乌贼,喷出一股水流,借着反冲力迅速下潜,灵活地钻入下方一片茂密的海带森林,瞬间消失无踪。
仅仅半炷香后。
“黑渊号”巨大的船舱底层,值夜的水手正打着哈欠,忽觉脚下冰凉。低头一看,浑浊的海水正从两处船板缝隙里汩汩涌出,速度越来越快!
“漏…漏水啦——!!!”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战舰的死寂。
闻仲是被亲兵连拖带拽架出奢华舱室的。这位往日里威仪赫赫的商朝太师,此刻只穿着中衣,花白的头发散乱,赤着脚,脸色在昏黄的应急灯笼下惨白如鬼。他跌跌撞撞冲到下层船舱,浑浊的海水已经漫过脚踝,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水手们正发疯般用木楔、棉被甚至身体去堵那两处喷涌的泉眼,但撕裂的孔洞在巨大的水压下不断扩大,堵上去的东西瞬间就被冲开!
“废物!一群废物!”闻仲须发戟张,暴怒地一脚踹翻一个堵漏的水手,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变调,“快!弃船!转移旗舰!去申公豹仙长的‘碧波玄晶舰’!”他金冠歪斜,哪还有半分太师威仪。
当闻仲被亲兵簇拥着,狼狈不堪地攀上放下的小艇,湿漉漉地爬上申公豹的“碧波玄晶舰”时,他那副落汤鸡般的尊容,引得甲板上值守的几名申公豹心腹弟子侧目,又赶紧低下头,肩膀却可疑地耸动着。
申公豹早已闻讯迎出舱门。他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宽袍大袖纤尘不染,手持拂尘,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哎呀呀!闻太师受惊了!快快请进!是何方宵小,竟敢捋太师虎须?待贫道……”
他殷勤地伸手去扶闻仲,目光扫过闻仲散乱的白发、赤着的泥脚和滴水的衣袍,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嘲讽,如同毒蛇吐信。宽大的袍袖遮掩下,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那弧度,像极了看着猎物掉进自己挖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