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静思苑内只余一盏如豆的油灯，在窗棂漏进的微风中摇曳，将沈青禾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墙壁上，如同她此刻纷乱不安的心绪。
那枚开元通宝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
铜钱。
王爷最后那句看似随意的话，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反复炸响。
“——本王还不至于短了一枚铜钱的用度。”
绝非巧合！
这枚通过隐秘方式送达她手中的铜钱，与萧临渊的话，必然存在着某种直接的联系。是他授意将铜钱送来的？还是他知晓并默许了这条联络线的存在，甚至……在利用它？
无数种可能性在她脑中交织碰撞，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的认知：无论萧临渊是否是那最初的“影”，此刻，他已然接手，或者至少是洞悉了这条线。这枚铜钱，成了他传递过来的一个模糊指令，一个需要她自行破解的谜题。
可这枚看似普通的铜钱，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她再次凑到灯下，近乎贪婪地审视着它每一处细节。钱文、轮廓、锈色、磨损……甚至那道浅淡的划痕。她尝试按压、旋转，试图找出什么机关，却一无所获。这就是一枚历经岁月、再普通不过的旧钱。
难道秘密不在铜钱本身，而在其象征的意义上？
钱可通神，亦可役鬼。在王府这深潭中，它代表交易？代表买命？还是代表……某种需要支付的代价？
或者，是某种行动的“许可”？持有此“钱”，方可进行下一步？
思绪如同乱麻，越理越乱。焦躁感如同蚁噬，一点点啃咬着她的理智。她知道，自己必须冷静。萧临渊那样的人，绝不会给出一个完全无解的谜题。这考验的，是她的观察力，更是她的心性和价值。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抛开所有杂念，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那枚铜钱上。触感、重量、形状……
忽然，她指尖微微一颤。
重量？
她猛地睁开眼，再次将铜钱置于指尖仔细掂量。似乎……比寻常的开元通宝要略轻一丝？极其细微的差别，若非她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
难道是……空心的？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骤然加速。她立刻寻找工具，最终在妆奁中找到一支最细的银簪。她用簪尖小心翼翼地试探那道背面的划痕——那或许根本不是划痕，而是极细微的接缝！
屏住呼吸，她用尽全部耐心和控制力，将簪尖沿着那几乎无法用肉眼追踪的缝隙一点点移动、施加压力。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终于，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只听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咔”声。
铜钱，从那道“划痕”处，裂开了。
它果然是空心的！而且做工精巧至极，若非知晓关窍并拥有极大的耐心，根本不可能发现并打开。
沈青禾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跃出胸腔。她颤抖着手，将分成两半的铜钱小心掰开。
里面没有纸条，没有密信。
只有极少量的、一小撮……深褐色的、细腻的粉末。
粉末？
她怔住了。不是指令，不是地图，而是……粉末？
她下意识地凑近鼻尖，极其谨慎地轻轻扇闻了一下。
一股极其独特、若有若无的香气，极其幽微地钻入鼻腔。那香气带着一点陈旧的苦涩，又有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异样甜腻，底层还蕴藏着一种冰冷的、仿佛金属锈蚀般的气息。
这味道……她从未闻过，却又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心悸。
这不是寻常的香粉。也绝非毒药——至少不是立即致命的类型。
那它是什么？萧临渊通过这种方式，给她一撮神秘的香粉，意欲何为？
她将粉末极其小心地倒在一张干净的纸上，就着灯光仔细观察。色泽深褐，质地均匀细腻，看不出原材料的丝毫痕迹。
忽然，她目光一凝。在倒出的粉末边缘，似乎夹杂着一点点更为细小的、非粉末的杂质。她用簪尖将其拨出——那是两三粒极其微小的、干枯碎裂的……植物碎片？像是某种花朵的蕊心或是极细小的花瓣碎片，已经彻底干瘪，难以辨认。
香粉……植物碎片……
一个大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如同电光石火般劈入她的脑海！
《异香录》！调香图！王妃的“梦甜乡”！还有……苏婉清死因不明的“急病”！
所有这些线索，似乎被这一小撮神秘的粉末，串联了起来！
难道这粉末，与“缠魂”有关？是它的组成部分？或是……它的解药？引子？
萧临渊给她这个，是让她去辨认？去使用？还是去……试探谁？
他让她查苏婉清的死因，而这粉末，可能就是关键中的关键！
这一刻，沈青禾豁然开朗。这枚铜钱，并非简单的信物或指令，它本身，就是一条极其重要、却又极度危险的线索！萧临渊将这条线索以一种极其隐晦、足以撇清自身的方式交给了她，接下来，如何利用这条线索，能查出什么，就全看她自己的本事和造化了。
这既是对她能力的考验，也是一场残酷的生存测试。用得好，或许能找到生机，甚至扳倒敌人；用不好，或者泄露出去，立刻就是杀身之祸！
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兴奋。迷雾依旧浓重，但手中，终于抓住了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将粉末重新装回空心铜钱内，再次扣合，确认毫无破绽后，紧紧握在手中。
接下来，她该怎么做？
直接去试探王妃？无异于自寻死路。李侧妃？同样危险。王府中懂香之人……她首先想到的是府里负责采买香料、偶尔也会调制些简单香囊香饼的管事嬷嬷，但那些人，谁能信任？
或许……不该从人入手。
她想起那幅调香图，上面那些奇特的符号和原料名称。或许，她该从辨认这粉末的成份开始？若能弄清这到底是什么，或许就能推断出它的用途，进而找到它的来源，以及……可能与它相关的人。
但这需要专业的知识和工具。她什么都没有。
除非……能找到另一本《异香录》，或者类似的香道典籍。王府书库浩瀚，或许会有？可她一个待罪侍妾，有何理由进入书库？即便进去了，又如何能不引人注目地查找？
困难重重。
然而，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院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以及守门侍卫低沉的盘问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
沈青禾立刻将铜钱藏入怀中最隐秘处，吹熄了油灯，悄步走到门后，屏息倾听。
一个有些耳熟的中年女声响起，带着几分讨好和小心翼翼：“……两位侍卫大哥辛苦，老奴是针线坊的张嬷嬷，奉景明侍卫之命，来给苏姑娘量量尺寸，王爷吩咐了，静思苑的冬衣也该添置了。”
景明？王爷的吩咐？冬衣？
沈青禾心中一动。刚刚王爷确实说了“用度短缺可找景明”，但这添置冬衣的命令，来得也太快了些。而且，偏偏是针线坊的人？针线坊……
她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针线坊常年接触各种丝线布料，其中不乏用来熏香防蛀的香料！那些嬷嬷们，或多或少都懂些最基础的香药知识！甚至，针线坊本身就有存放这类香料的库房！
这难道是……萧临渊提供的又一个隐晦的“便利”？
守门侍卫似乎查验了对牌，片刻后，院门被打开。张嬷嬷提着一盏小灯笼，挎着个布包，走了进来。
“苏姑娘？歇下了吗？老奴来得唐突，王爷关怀，让老奴来给您量个尺寸。”张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沈青禾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打开了房门，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惶恐和感激的笑容：“有劳嬷嬷了，这么晚还让您跑一趟。”
“应当的，应当的。”张嬷嬷笑眯眯地进屋，放下灯笼和布包，取出软尺，“王爷惦记着姑娘呢，姑娘好福气。”
沈青禾配合地抬起手臂，任由张嬷嬷量取尺寸，状似无意地轻声道：“王爷厚爱，奴婢实在惶恐。只是在这静思苑，终日无事，连针线都碰不得，生怕手生了，日后连个香囊都不会做了。”
张嬷嬷一边记录尺寸，一边随口接话：“姑娘说笑了，您这样的贵人，哪需要亲自做这些粗活。咱们坊里常用的那些驱虫香饼，味道冲得很，可比不得娘娘们用的名贵香料。”
“驱虫的香饼？”沈青禾仿佛很好奇，“嬷嬷们都用些什么？我往日在家中也喜欢摆弄些花草，却不知哪些能驱虫呢。”
张嬷嬷不疑有他，颇有些卖弄地说道：“无非就是些艾草、藿香、丁香、苍术之类的，捣碎了混合些硫磺，虽不好闻，但着实有效。有些讲究的主子，也会用些樟木、冰片，那味道就清雅多啦……”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报出的都是些常见香料。
沈青禾耐心听着，心跳却逐渐加快。等到张嬷嬷量完尺寸，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她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从腕上褪下一只成色普通的银镯子——这是她身上仅剩的、未被搜走的饰物之一，快速塞进张嬷嬷手里。
“嬷嬷辛苦，这点心意……”她压低声音，脸上适时的泛起一丝红晕，声音带着恳求，“嬷嬷，实不相瞒，静思苑久无人住，总觉得有些……陈腐之气，夜间难以安眠。不知嬷嬷能否方便，下次来时，悄悄与我带些味道清雅些的安神香料？哪怕一点点也好……奴婢感激不尽。”
她刻意表现出只是难以忍受静思苑环境、想要些好闻香料改善睡眠的小女儿态，将真实目的掩盖其中。
张嬷嬷捏了捏银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贪婪。这等失势的侍妾想要些好处改善处境，太常见了。这点小要求，无伤大雅。
“姑娘放心，”她迅速将镯子揣入怀中，压低声音笑道，“老奴明白了。过两日送衣裳来的时候，给您捎带些坊里新制的桂花香饼，味道甜丝丝的，助眠最好不过。”
桂花香饼？显然不是沈青禾想要的。但她不能表现得太急切或太特异。
“多谢嬷嬷。”她露出感激的笑容，将张嬷嬷送出门外。
看着张嬷嬷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沈青禾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
针线坊的渠道，算是意外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虽然张嬷嬷能接触到的层次很低，但或许……能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种类的香料？甚至，能借此打探到一些府里用香的惯例和流向？
这需要耐心和极度的谨慎。
而怀中那枚铜钱里的神秘粉末，则是她需要破解的核心谜题。
两条线，一明一暗，似乎都在她手中有了微弱的进展。
夜色更深，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沈青禾回到屋内，没有点燃油灯，只是坐在黑暗中，摩挲着那枚冰冷的铜钱。
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指尖这一点冰冷的触感，和脑海中那缕奇异的冷香，却让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并非完全被动。
她闻着那仿佛残留在空气中的、极淡的冷香，忽然想起《异香录》某一页角落的一句批注：
“香之道，蚀骨无形，亦可……诛心于微。”
（第五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