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提供的暖意有限,却足以让沈青禾冻得发僵的手指恢复些许灵活。她将那盏小油灯挑到最亮,挪到床边一角,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可能透出窗纸的光线。
素笺铺开在勉强充当桌案的矮柜上,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对着灯光能隐约看到背后的纹理。那锭深色的墨在砚台中化开,散发出一种奇特的、略带苦味的清香,而非寻常松烟墨的醇厚。狼毫笔尖饱满而柔软。
沈青禾屏息凝神,先将那卷绢纸再次细细看过一遍,并非简单阅读,而是将其内容拆解、归类。王妃周氏的势力网络,大致可分为三类:
其一是安插在王府各处的眼线与心腹,从管事到粗使婆子,名姓、职位、甚至何时被收买,皆列其上;其二是与京中几位官员及其家眷的隐秘往来,涉及银钱、礼物、乃至几处看似不显眼却位置关键的田产地契;其三最为模糊,也最令沈青禾心惊,只提及了几批“货”的交接时间、地点和经手人的代号,以及“北边”、“边市”等零星字眼,语焉不详,却透着一股血腥与铜臭交织的危险气息。
她沉吟片刻,提笔蘸墨。
笔尖落在素笺上,墨色竟并非纯黑,而是泛着一种极深的靛蓝,迅速渗入纸纤维,随即色泽变淡,待字迹干透,竟几乎与素笺本色融为一体,肉眼细看,也只能看到极淡的水痕,需得特定角度对着光,方能察觉些许书写过的凹凸痕迹。
果真神奇。
沈青禾收敛心神,开始誊写。她并未完全照搬绢纸上的顺序,而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将信息重新排列。王府内的人员名单单独列出,并在一旁以极小的字备注其可能的职责与活动范围;官员往来则按官员品级和关联深浅排序,附上银钱数目与时间规律;最后那部分,她原样抄录那些零散信息,却在末尾空出一片,写下自己的推测:“疑与走私违禁或军需物资有关,涉及边境,风险极高,或为周氏重要财源与把柄。”
写到此处,她笔尖顿了顿。加入自己的判断,这是一份信任,更是一份投名状。萧临渊不仅要她的手,还要她的脑,更要她彻底站稳立场。
她不再犹豫,将推测写完。
接着,在最後,她另起一行,写下了今晚的遭遇:“亥时三刻,周氏遣内侍率护卫突查静思苑,声称丢失要紧物件,搜查甚严,几近破门。物已妥善隐匿,未露破绽。然其目标明确,时机精准,恐非偶然。或府内眼线通传,或……王爷处亦有风声走漏?望慎之。”
写完最後一笔,她轻轻吹干墨迹,看着那些字迹渐渐“消失”在纸上,仿佛从未存在过。这薄薄一页纸,此刻承载的重量,却足以掀起惊涛骇浪。
她将其小心卷起,用另一小张普通油纸包好,与墨锭、细笔一同贴身收妥。那卷致命的绢纸,则被她重新塞回炭筐深处,与灰烬为伴。
做完这一切,窗外天色已透出极淡的青灰色。风雪声渐歇,一夜将尽。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夹杂着高度紧张後的虚脱。但她却不敢真正入睡,只是和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耳根却时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逐风的话在她脑中回响:暗中的眼睛只会更多。
这一日的静思苑,似乎比往日更加沉寂。送早膳的小丫鬟低眉顺眼,动作却比平时快了许多,放下食盒便匆匆离开,彷佛生怕沾染什麽晦气。门外值守的侍卫换了一班,面孔陌生,眼神却更加锐利,不时扫过紧闭的门窗。
沈青禾乐得清静,默默吃着已经微凉的简单粥食,心思却在飞转。王妃搜查无果,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步,她会如何?加强监视?还是改用更隐晦的手段试探?萧临渊让她静观其变,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等待和观察。
午後,天色依旧沉闷,积雪反射着惨白的光。
苑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喧哗的声响,似乎有许多人走动,还夹杂着内监特有的高亢传话声。
沈青禾心头一紧,悄然挪至窗边,透过那道细缝向外望去。
只见一队太监和丫鬟捧着各式锦盒、绸缎,鱼贯进入隔壁似乎空置已久的院落。为首的管事太监正指挥着下人清扫积雪、悬挂灯笼。
“……都手脚麻利些!侧妃娘娘明日就要搬回来静养,若是有一处不周到,仔细你们的皮!”
侧妃?沈青禾搜索记忆。对了,似乎是那位因体弱多病、常年居於王府别院静养的柳侧妃?她竟要回来了?而且偏偏是这个时候,住在与她一墙之隔的院子?
这绝非巧合。
王妃刚搜查失败,立刻便安排一位久不在府中的侧妃入住隔壁?是监视?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沈青禾默默退回房间中央,心缓缓下沉。周氏的手段,果然层出不穷,绵里藏针。一位身份尊贵的侧妃,可比那些侍卫和丫鬟难应付多了。自己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落入对方眼中。
平静的假象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她看了一眼墙角那看似平静的炭筐,又摸了摸怀中那卷薄薄的密信。
夜幕再次降临。
这一次,沈青禾并未等到深夜。约莫亥时初,就在万籁俱寂之时,那面墙砖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开。
逐风的身影如期而至,依旧沉默如谜。
沈青禾没有多言,直接将油纸包裹的素笺递了过去。逐风接过,入手感知了一下,眼中再次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没想到她不仅完成,而且如此迅速。
“良娣辛苦。”他低声道,将密信妥善收入怀中,“王爷有话:柳氏归府,毋需忧惧,如常即可。其病体缠身,喜静,未必是敌。”
沈青禾心中一动。萧临渊果然已知晓,而且似乎对这位柳侧妃有所判断。
“另外,”逐风继续道,“王爷问,良娣可需‘防身之物’?”
沈青禾怔了一下,随即摇头:“多谢王爷,眼下……还不需。”在这重重监视下,持有武器若被发现,反而是致命的把柄。她有的,只能是急智和隐忍。
逐风点头,并不坚持:“如此甚好。属下告退。”
他来去如风,墙砖合拢,屋内又只剩沈青禾一人。
这一次,她没有再呆坐。而是走到火盆边,将里面仅存的炭火余烬拨亮,添上几块新炭。
火焰重新燃起,驱散黑暗,也映亮她眼中逐渐坚定的光芒。
风雪暂停,但真正的较量,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柳侧妃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底下潜藏的,不知是友是敌,还是更复杂的纠葛。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更需要……耐心。
素笺已送出,下一步,就看那位深居王府核心的王爷,如何落子了。
第六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