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爹重新坐回马扎上,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却不时瞥向院门方向,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泄露着内心的不平静。
舒玉挨着阿爷坐在小马扎上,也伸长了脖子,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援兵过去了,爹爹引完路,总该回家了吧?空间扫描说他就在西门外三百米,跑快点,半盏茶功夫就该拍门了!
一刻钟过去了……院外远处的骚动渐渐平息,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巷子里连个路过的脚步声都没有。
两刻钟过去了……太阳将葡萄架的影子拉长,斜斜地印在青砖地上。灶房里,周婆子开始窸窸窣窣地准备那点可怜的晚饭食材,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三刻钟……颜氏坐不住了,又站起来在院子里焦躁地踱步,嘴里忍不住低声嘟囔:
“这死小子!援军都到了怎么还不回来?腿让马嚼了?还是……又被那些当官的支使着干什么苦差去了?”
她的目光不时扫过杨老爹和舒玉,带着越来越浓的怀疑和不安。
杨老爹手里的烟袋锅,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铜烟锅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丝因得知儿子平安而焕发的光彩,渐渐被一层深重的忧虑取代。他浑浊的目光转向旁边同样等得抓心挠肝、小脸皱成一团的舒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询:
“毛毛……仙家……仙家可还说了别的?你爹他……引完路,往哪边去了?”
舒玉心里也正七上八下呢!对啊!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她赶紧再次闭上眼,意识沉入空间。
“小爱同学!快!再查查我爹!精确点!他引完路去哪儿了?是不是在回城的路上了?!”
角落里那团蓝光似乎极其不情愿地闪烁了一下,电子音带着一种被频繁打扰的“怨念”:
【……重复定位……需……再次消耗……功德值5点……宿主……功德储备……低于……警戒线……是否……确认……?】
“确认!扣!快扣!再啰嗦我拔你网线!” 舒玉急得在意识里跳脚。
【指令确认……功德值-5……】
【……目标:杨大江……坐标更新……】
【……路径分析……目标脱离……原引导队列……当前移动方向……正东……速度……持续提升……】
【……最终坐标指向:史家沟区域……】
史家沟?!
舒玉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人用重锤狠狠砸在了天灵盖上!刚才的狂喜和期盼瞬间被冰水浇透!爹爹……爹爹没回家!他竟然跟着那支骑兵,直接杀奔史家沟那个血肉磨坊去了?!
意识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恐慌拽回沉重的肉身。舒玉猛地睁开眼,对上杨老爹那双充满探询和越来越深忧虑的眼眸。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团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小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毛毛?”
杨老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说话!”
舒玉用力咽了口唾沫,那感觉像吞下了一把粗粝的沙子。她看着阿爷沟壑纵横、写满担忧的脸,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阿爷……仙家……仙家说……阿爹他……他没回城……去……”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三个重逾千斤的字吐了出来:
“……去……史家沟了。”
“史家沟”三个字,如同三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杨老爹的心尖上!他布满皱纹的脸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骤然收缩!握着冰冷烟袋锅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爆出一片刺目的青白!
那个阎罗殿!那个填进去多少条命都填不满的血肉磨坊!大江……他刚求来援兵,竟然连家门都没踏进一步,就又一头扎进了那修罗地狱?!
一股混杂着剜心之痛、滔天怒火和深深无奈的巨大洪流,瞬间冲垮了杨老爹这个定海神针强撑的堤坝!他那佝偻却依旧如同山岳般沉稳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喉结上下剧烈滚动着,仿佛要将那翻涌到嘴边的腥甜硬生生压回去。最终,所有的情绪只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万钧巨石的叹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溢出:
“唉……”
这声叹息,饱含了一个父亲所有的担忧、骄傲、心痛和无力。担忧儿子的生死,骄傲儿子的担当,心痛儿子过家门而不入,无力于这乱世洪流中无法庇护骨肉的苍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那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已被一种磐石般的沉凝所取代,只是那沉凝之下,是无法言说的疲惫。他枯树般的大手落在舒玉单薄的肩膀上,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一字一句,重逾千斤:
“毛毛,这事……先别说。尤其是……莫要让你阿奶知晓。”
舒玉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恐和担忧。她明白阿奶的性子,若是知道爹爹刚回来就又去了史家沟那个鬼门关,非得当场急疯了不可!
杨老爹的目光越过舒玉小小的头顶,投向灶房门口。颜氏正背对着他们,手里拿着个葫芦瓢,小心翼翼地刮着米缸底那最后一点糙米。夕阳的余晖落在她佝偻的背上,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袄勾勒得格外单薄。她嘴里还在低声地、无意识地念叨着,声音顺着风飘过来些许碎语:
“……省着点……再省着点……等大江回来……给他熬碗稠的……”
杨老爹喉结又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猛地别开了脸。他重新拿起烟袋锅,摸出火镰,一下,两下……微弱的火星在黄昏的暮色里明灭不定,如同他此刻无法言说的心绪。那点微弱的火光,终究没能点燃烟锅里的烟丝,只在他布满老茧的指间留下一点灼烫的刺痛,便不甘心地彻底熄灭了。
他默默地将冰冷的烟袋锅插回腰间,高大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愈发佝偻,像一尊沉默而悲伤的石像。小院重归寂静,只有灶房里周婆子刮锅底准备煮糊糊的轻微声响,以及颜氏那低低的、充满期盼的絮叨,在沉沉的暮霭中飘荡,一声声,敲在知情者的心上。
舒玉挨着阿爷冰凉的马扎腿坐着,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她看着阿爷沉默如山的侧影,又看看阿奶在灶房门口佝偻忙碌的背影,再想想此刻正冲向史家沟生死未卜的阿爹……一种巨大的、名为“无能为力”的酸涩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这该死的世道!这总也不够的粮!这总也盼不来团圆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