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岚县衙后门的小巷里,空气凝滞得像块铁板。两扇不起眼的黑漆角门敞开着,露出里面县衙大仓前不大的空场。几十个穿着号褂的民壮在王县丞低声而急促的指挥下,如同无声的工蚁,正将一袋袋打着补丁的粗麻粮袋从几辆盖着油布的板车上卸下,肩扛手抬,沉默而迅速地运进敞开大门的库房。
粮袋沉闷的落地声,民壮粗重的喘息声,王县丞压着嗓子“轻点!码齐!”的叮嘱声,交织成一片压抑的忙碌。
齐万年站在角门边的阴影里,一身簇新的宝蓝色杭绸直裰也掩不住他灰败的脸色。他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库房管事,哆嗦着手在一张墨迹未干的收据上按下鲜红的手印——那上面“齐府齐万年捐粗粮四十石整”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尖都在滴血。四十石!按市价减半给杨家的银子,可是实打实的!这“名”还没见着影儿,肉是真疼了!
王县丞接过收据,小心吹干墨迹,叠好塞进袖袋深处。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活气,对着齐万年拱了拱手,声音嘶哑却带着感激:
“齐东家高义!满城军民,都感念您的大恩!待此间事了,下官定当禀明上宪,为东家请功!”
他身后,李县令也强打精神,顶着嘴角未愈的燎泡,努力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点头附和:
“是极!是极!齐东家真乃静岚商界楷模!万家生佛!”
齐万年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里却在疯狂咆哮:楷模?生佛?老子是上了杨怀玉那老狐狸的贼船!被架在火上烤了!他看着那不断减少的粮袋,又看看王县丞袖子里那张“卖身契”,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烧得他浑身燥热。不行!不能只我齐家一家割肉!这“泼天的名声”,得有人一起担着!
他绿豆小眼滴溜溜一转,目光扫过王县丞和李县令那两张写满劫后余生却又忧心忡忡的脸,一个阴损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长起来。
“王大人!李大人!”
齐万年猛地一甩袖子,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大义凛然、慷慨激昂的表情,声音也拔高了八度,在这寂静的小巷里显得格外突兀,
“守城御敌,匹夫有责!我齐家不过是尽了一份绵薄之力!然鞑子凶顽,城防所需浩大,仅靠我一家之力,杯水车薪啊!”
他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指激动地挥舞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县丞脸上:
“大人!值此危难之际,当效仿古人,行‘劝分’之法!静岚县内,家资丰厚者岂止我齐家?绸缎庄赵家、瑞福祥钱家(他特意加重了对手的名字)、盐商孙家、南北货行周家、还有城西开钱庄的吴家!……哪一个不是家底殷实?平日里受朝廷庇护,享一方太平,如今城垣危殆,正是他们毁家纾难、报效朝廷之时!”
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名字点出来,清晰无比,如同在点兵点将,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砸在李县令和王县丞的心坎上。他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隐蔽的快意——要死,大家一起死!凭什么他齐万年被杨怀玉那老狐狸坑得大出血,这些缩头乌龟还能躲在深宅大院里,守着他们的金山银山看笑话?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自己真成了忧国忧民的义士:
“大人!请即刻发下‘乐输’(自愿捐献)的文书!我与大人一道,挨家挨户,亲去拜会!陈说利害!晓以大义!想我静岚士绅,皆是深明大义、忠君爱国之辈!值此危亡关头,岂能坐视?!定会踊跃输将,共襄义举!如此,军粮可续,城防可固!静岚……就有救了!”
他这一番“忠义”之言,掷地有声,配上那副痛心疾首、恨不得立刻为守城捐躯的表情,倒真有几分说服力。王县丞和李县令被他这番“大义凛然”震住了,面面相觑。王县丞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意识到这老狐狸是想把水搅浑,拉更多人下水,分摊风险,也分摊那可能的“首功”压力。但……这法子,眼下确实是解燃眉之急的速效药!
“齐东家所言……”
王县丞深吸一口气,正要表态。
“呵!”
一声短促、清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冰冷的嗤笑,如同淬了冰的刀片,猛地切断了王县丞的话头。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巷子口更深的阴影里,陈将军高大的身躯斜倚着斑驳的土墙。他仅剩的那条好胳膊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条手臂吊着夹板,用布带挂在胸前。他那把从不离身、刃口带着暗红血槽的厚背朴刀,此刻正横放在他仅能动弹的大腿上。
他根本没看这边慷慨激昂的齐万年,也没看惊愕的王县丞和李县令。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只专注地、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意味,凝视着手中那块沾了油的粗糙皮子。布满厚茧的手指捏着皮子的一角,正慢条斯理地、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擦拭着那冰冷雪亮的刀身。动作不疾不徐,刀刃与皮子摩擦,发出“噌…噌…”的细微声响,在这寂静的巷子里,却清晰得如同鼓点敲在人心上。
那声充满讽刺的“呵”,仿佛只是他擦拭爱刀时,无意间从鼻腔里哼出的一个无意义的音符。然而,那嘴角勾起的一丝极其短暂、又极其冰冷的弧度,却像针一样,精准地刺破了齐万年精心营造的“忠义”表象,露出了底下那点“要死一起死”的龌龊算计。
齐万年脸上的慷慨激昂瞬间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副拙劣的面具。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后颈,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挽回场面,却在对上陈将军那双抬起、如同看死物般扫过来的冰冷眼神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陈将军的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一息,便漠然地移开,重新落回自己的刀上。仿佛刚才那声嗤笑,那冰冷的眼神,都只是齐万年自己的错觉。但那“噌…噌…”的磨刀声,却如同催命的符咒,一下下,清晰地敲在齐万年和王、李三人的心头。
王县丞只觉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心中暗骂一声:
“这煞神发作也不挑个时候!这会子还指望人家出粮呢!”
他猛地回神,也顾不上尴尬,立刻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对李县令道:
“大人!齐东家所言极是!事不宜迟!下官这就去草拟文书!齐东家,烦请您稍待片刻,待文书用印,你我即刻出发!”
李县令早已被陈将军那一声“呵”吓得魂不附体,此刻只知连连点头:
“好!好!速办!速办!”
齐万年看着王县丞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奔向县衙后门的背影,再看看陈将军那副生人勿近、只管擦刀的煞神模样,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憋屈和恐惧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往杨老爹身边缩了缩,仿佛想从这个看似普通的老农身上汲取一丝安全感。
杨老爹自始至终都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拄着烟袋锅站在稍远一点的墙根阴影里。他浑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齐万年那张变色的脸,扫过陈将军手中那把被擦得寒光四射的刀,最后落在那些正被源源不断扛进大仓的粮袋上。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那微微眯起的眼角,泄露出一点深藏的老辣——齐万年这招“祸水东引”,虽不光彩,却正中下怀。这潭水,越浑,杨家才越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