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过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织出细密的光网。元娘踮脚将最后一件襦裙叠进樟木箱,转身正撞见舒玉杵在门框边,小脸涨得通红,泪珠子还挂在睫毛上打颤。小丫头鼻尖通红,晨风撩起的碎发粘在泪痕上,活像只被雨淋蔫的狸花猫。顺着舒玉的目光看去,晨光斜斜切进东厢,给杨大江怀里的舒婷镀了层金边,奶团子正欢实地拍着阿爹的下巴,葡萄眼笑得弯成了月牙。
“这是怎的了?”
元娘慌忙蹲下身,绣着缠枝莲的袖口沾了舒玉的泪,
“可是觉得阿爹只顾着妹妹......”
她边说边把人往怀里带,指尖触到单薄的中衣才惊觉孩子竟赤着脚连忙抱起了舒玉。舒玉把脸埋在娘亲肩窝,嗅着熟悉的皂角香支吾:
“没、没有......”
余光瞥见杨大江怀里的舒婷正攥着布老虎手舞足蹈,葡萄似的眼睛弯成月牙,分明在嘲笑她的窘态。
“你爹近日忙着营生,可不是故意冷落咱们毛毛。”
元娘温热的掌心抚过女儿脊背,想起月子里丈夫总抱着襁褓傻笑的模样,眼圈也跟着泛红,
“等过了春耕......”
“真不是!”
舒玉急得跺脚,脚后跟磕在青砖上“咚咚”响。她总不能说自己是跟异世来的妹妹相认喜极而泣,这可比话本子还离奇。说不出来理由的舒玉索性把脸埋进元娘颈窝,瓮声瓮气地撒娇:
“要阿娘抱......”
“羞羞!”
杨大江怀里的舒婷拍手笑出声,藕节似的小腿在空中乱蹬。奶团子咧着没牙的嘴,黑葡萄似的眼珠里闪着狡黠的光——她可算逮着机会看姐姐吃瘪了!
(哈哈哈没想到啊没想到,炮仗似的姐姐也有今天!)
杨老爹抱着柴火跨进门槛,恰看见孙女羞恼的模样。沾着晨露的柳条筐往地上一搁,笑着打趣:
“哟,小家伙这是跟谁置气呢?”
“跟您!”
舒玉借坡下驴,小嘴撅得能挂油瓶,
“说好教我认星宿,这都拖了半月!”
元娘抿嘴忍笑,指尖捻去舒玉头顶的几根狐狸毛:
“我们毛毛是大姑娘了,知道要脸面呢。”
“不对啊!天都大亮了,阿爹你怎么还在家呢?”
“预定的单子都结了,今儿个集上货少,你小叔和婶婶赶早去县里了。”
窗根下刨食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逃开,惊落满树露珠。杨大江摸出块麦芽糖哄她:
“今日爹要跟你阿爷下地翻土,等......”
“翻土?”
舒玉含着糖块含糊追问,
“骡子呢?”
“骡车被你小叔赶去县集了。”
杨大江就着铜盆撩水净面,水珠顺着麦色脖颈滚进衣领,
“过些日子就要下种了,得把去年秋上沤的粪肥翻进土里。”
话音未落,颜氏的嗓门就从灶房飘出来:
“都磨叽什么呢?快来吃饭了!”
饭桌上,舒玉瞅着眼底泛着青灰,发髻也不似往日齐整,夹咸菜的筷子悬在半空:
“阿奶怎么脸色不好?”
“眼倒是尖……昨夜耗子闹的没睡好而已。”
颜氏往她碗里夹了块煎蛋之后别过脸咳嗽,粗粝的指腹抹过眼角,
“都麻利些,稀饭要凉了。”
杨老爹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四溅在地上。他盯着老妻鬓角新添的银丝,喉头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日头爬上枣树梢时,杨家父子扛着锄头往田埂走。杨大江肩上的扁担两头挂着粪桶,随着步伐晃出细碎的金光——那是去年秋上沤的骡粪肥,在晨露里泛着油润的光泽。
“瞧这身板,比我家那口子强多了!”
隔壁地里翻地的孙寡妇直起腰,帕子往汗津津的脖颈一抹,
“要我说颜婶子真是好福气......”
几个婆子凑在垄沟旁咬耳朵,绢花随着窃笑乱颤,眼风却直往杨家父子身上飘。杨大川抡锄头的架势像是跟土地有仇,一锄下去掀起块巴掌大的冻土,正砸在说闲话的妇人脚边。
“瞧瞧人家,识文断字干农活也俊得很。”
“要不怎么说颜婶子命好,爷们儿疼人不说......”
“长得俊俏不说身板也好,下地也是好把式,怪不得……”
“可不是?”
李婆子故意从田埂走过,袖口的银镯子晃得人眼花,
“听说大川媳妇把肉铺张屠户治得服服帖帖,这一家子,文的武的都占全了!”
杨老爹突然咳嗽一声,钉耙“咚”地凿进冻土。新翻的泥土混着骡粪的气息扑面而来,惊飞了觅食的麻雀。几个妇人臊红了脸,红笑着说四散开来。
家里的灶棚此刻飘着皂角香。颜氏蹲在井台边刷蒸笼,清水顺着木纹流成小瀑布,惊得躲在暗处的蚯蚓探头探脑。元娘把舒婷背在背上,用背带拴好刚要伸手,被她用擀面杖敲了手背:
“月子里沾不得凉水,当你阿娘是摆设?”
“阿娘,我都出月子了……”
元娘看着婆婆利落地解开绑蒸笼的麻绳,
“再说了,您昨晚也没睡好……”
“那也不行!”
“当年我生你大江哥,三天就下地割麦,如今的三五不时就腰疼。快把手擦干,用不上你!”
颜氏将蒸笼浸进木盆,皂角泡立刻裹住每一片竹片,递帕子的手却轻得像怕惊了怀里的奶娃娃。颜氏起身把她按在日头下的凳子上还塞了两个草编的垫子在元娘屁股底下。颜氏干活一向麻利,不过片刻之间就收拾好了那些家伙式儿,又开始马不停蹄的清洗做馅儿要用的蔬菜。
“阿奶,我来帮你一起洗!”
在柴房捣鼓了半天终于出了的舒玉也赶来了后院。撸起袖子正打算和颜氏一起洗菜,结果被颜氏拎着领子赶到了一边。
“去去去!哪里就用得着你了!”
“小姑娘家家的挨冷水做什么,伤了身子可是要受罪的!”
元娘和舒玉不让沾水,就在一旁帮忙择菜,颜氏负责清洗,说说笑笑不一会就弄完了。
“行了,让它控控水,等后晌咱在剁馅儿吧!”
收拾好了几筐蔬菜,颜氏站起来捶了捶腰,看了看天色,又进了灶房。元娘把睡着了的舒婷放在东厢炕上,用枕头围了一圈也来了灶房帮忙。舒玉也在一旁吵着闹着要帮忙,颜氏被吵的头疼给她分配了剥葱剥蒜的活。
元娘看舒玉干的认真也笑着说:
“我跟阿娘好好学学做菜,总不好堕了阿娘的名声。”
“那还不简单,你想学我就把本事都教给你。”
说话间颜氏挽起袖子扫了一眼灶房的碗柜,卤肉的汤还有一小碗,小心的挖了一点点猪油放在锅中,放葱蒜花椒面炝锅。再放入切成小块的土豆和白菜翻炒片刻,最后倒入肉汤添上少许的水,加盐和昨日剩下的一小块豆腐,三两下就烩菜就成了。灶房里香味四溢,颜氏转头在烩菜锅上架上蒸笼,往笼里放了几个杂面馍馍,又从腌菜缸里捞了一小碟咸菜。站在灶火边想了想又掀开锅盖往笼里放了三个白面馍馍。
颜氏心里盘算着:“今儿个两个暗卫小哥不在,家里两个男人下地出力气一人一个白面馍馍,元娘要奶孩子也得一个白面馍馍,她和舒玉吃杂面馍馍。”可回头看到坐着小板凳认认真真剥蒜的舒玉心里又有些不忍。
“哗啦——”
舒玉把剥好的葱蒜倒进陶盆,蒜皮沾了满脸也浑不在意。颜氏咬咬牙又从碗柜摸出一个鸡蛋,洗干净放进了蒸笼。
做好饭颜氏婆媳二人在正房唠着家常做针线等着杨家父子回来吃饭。舒玉则被安排在一旁写字,一脸不情愿的舒玉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只盼杨大江他们快点回来解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