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驶向齐家库房的一路,齐万年那颗悬着的心就没踏实过。他特意让马车远远跟在杨家的骡车后头,隔开一段距离,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前面那辆不起眼的青篷车。车轮碾过空寂的街道,车辙印子清晰得很,深浅也寻常。最让他心头暗喜的是——空车!那骡车走得稳稳当当,车辙印子浅浅的,车篷上的油布也没见被底下什么东西撑出鼓鼓囊囊的形状,一看就是辆轻飘飘的空车!
“好!好哇!杨怀玉啊杨怀玉,老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齐万年坐在自家马车里,捻着山羊须,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咧开,几乎要笑出声来。他身子往后一靠,压在厚厚的锦缎坐垫上,一股巨大的轻松感夹杂着幸灾乐祸的得意涌上心头,
“三十担粮?神不知鬼不觉?呸!吹牛也不怕闪了舌头!空车!空车啊!我看你这出戏怎么往下唱!待会儿进了库房,看你拿什么填那窟窿!到时候……嘿嘿,可别怪老夫翻脸不认人,把你杨家这点装神弄鬼的把戏捅到县令大人跟前去!说不定……那‘首功’的名头,还能落在我齐家头上,就凭我慧眼如炬,戳穿了你这骗局!”
想到得意处,他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仿佛已经看到杨老爹在空荡荡的库房里灰头土脸、百口莫辩的狼狈模样。先前的肉痛和不安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坐等看戏的舒坦。他特意放慢了自家马车的速度,就等着杨家骡车先到,好看那老狐狸如何开场。
齐万年那张圆胖的脸挤在门缝的光影里,活像年画里探头探脑的招财童子,可惜眼底那点藏不住的算计和得意,生生把这份喜庆扭成了滑稽。他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空旷昏暗的库房里扫射,嗓门扯得又响又亮:
“杨老哥!粮呢?粮车可到了?哎呀呀,老弟我这心里啊,就跟揣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实在放心不下,天没亮透就紧赶慢赶过来了!这深更半夜……呃,天刚蒙蒙亮……运粮可还顺利?路上没撞见不开眼的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推开沉重的院门,吱呀的刺耳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扎人。他身后跟着两个精壮的家丁,也都探头探脑,一脸好奇,显然是被自家老爷这副兴师问众的架势给勾起了十足的兴趣。
杨老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了块冰!那催命般的“鸭蛋”刚歇,门里丫头是生是死还未知,这老狐狸就掐着点堵上门来了!他枯树般的大手死死攥着那诡异的“铁疙瘩”,掌心沁出的冷汗几乎要让它滑脱。浑浊的眼睛深处惊涛骇浪,面上却强自稳如磐石。他高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牢牢堵在库房那扇紧闭的门前,一步不退,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不耐:
“齐东家,你这……也忒心急了些!”
杨老爹用身体不着痕迹地挡得更严实了些,烟袋锅看似随意地在门板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是某种警告,
“粮刚卸完,里头灰大土大的,你这一身绫罗绸缎的进去,沾一身灰算谁的?银子备齐了?备齐了咱们外头点清,省得麻烦!”
他刻意把“卸完”二字咬得重了些,试图把对方的注意力从库房内部引开。
门内。
舒玉的意识如同从万丈深渊被猛地拽回躯壳,沉重的疲惫感如同山洪瞬间将她淹没。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四肢百骸针扎般的酸痛,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铅块,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她瘫软在冰冷坚硬的车厢底板上,像条离水的鱼,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欠奉。
“呼……呼……总算……搞定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浓重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只想立刻瘫倒在这满是灰尘的车厢里睡死过去。
就在她眼皮打架,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
“杨老哥!粮呢?粮可到了?哎呀,老弟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亲自过来瞧瞧!这深更半夜……呃,天刚蒙蒙亮……运粮可还顺利……”
齐万年那拔高了调门、带着十足“关切”和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嗓音,如同冰锥般猛地刺破库房外的寂静,狠狠扎进舒玉的耳朵里!
舒玉浑身一个激灵,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所有睡意瞬间飞到了爪哇国!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坏了!那老狐狸来了!”
她脑中警铃大作,手脚并用,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蜷缩回车厢最深处那堆破麻袋和干草后面,拼命把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嵌进车板缝里去。情急之下,她只记得藏好自己,却完全忘记了刚才为了“投射”而掀开的车尾挡板和撩起的厚重车帘!
藏进去的瞬间,她才猛地意识到——刚才为了“指路”,那厚重的车尾挡板帘子,还被她掀开着!此刻正像一面投降的白旗,软塌塌地耷拉在车尾,将车厢内部暴露无遗!
完了!这个致命的破绽!
舒玉的心跳骤停,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冰凉地贴在背上。她死死蜷缩在麻袋和干草形成的狭窄缝隙里,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只盼着外面的人眼神不好,千万别注意到那该死的门帘。
库房门外,杨老爹的拖延显然没能奏效。
“哎!杨老哥这话就见外了!”
齐万年脸上的笑容更盛,带着一种“我懂你”的了然,胖手一挥,绕过杨老爹就想往库房门上扒拉,
“老弟我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怕这点灰?再说了,这可是关乎满城军民性命的军粮!我齐家既担了这名头,总得亲眼验验成色、点点数目才放心不是?不然我这银子掏得也不踏实啊!开门!快开门!让老弟我开开眼!”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身后一个机灵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会意,立刻上前一步,竟伸手去推那扇沉重的库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