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狂欢尽数吞没。
崔府那场决定了无数人生死的密会,也悄然散场。
一张由仇恨与利益编织的无形巨网,在黑暗中张开,它的每一个节点,都是一个传承百年的显赫门阀。
它的目标,只有一个。
林凡。
然而,就在这张网刚刚开始收紧的时刻,另一支队伍,却迎着夜色,从贡院那肃杀的侧门,走了出来。
为首的,是内阁大学士顾玄清。
他须发皆白,身形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可他的腰杆,却挺得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他的双手,稳稳地捧着那只被火漆封死的黑盒。
入手冰凉,内里却仿佛藏着一团足以燎原的烈火。
他的身后,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康。
王康手按剑柄,目光如巡夜的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每一处阴影。
再之后,是孙承宗,以及那几名眼神清亮的年轻御史。
他们没有乘坐马车,没有前呼后拥。
就这样,一行不足十人,组成了一支沉默而又决绝的队伍,徒步,走向那座代表着大乾最高权力的巍巍宫城。
从贡院到皇城,不过三里路。
今夜,却仿佛是一条通往九幽的黄泉路。
街道两旁的屋檐下,阴影里,一双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
有的是左相府的眼线,有的是各家世族的探子。
他们没有动手。
因为王康在。
这位铁面御史和他身后的都察院,就是悬在所有人心头的一柄法度之剑。无人敢在此时,公然冲击朝廷命官,尤其是在护送会元考卷这等大事上。
但物理的阻碍没有,精神的压力却如潮水般涌来。
一个转角,一名吏部的官员迎面走来,他曾是顾玄清的学生。
看到顾玄清一行人,他脸色剧变,竟不敢上前行礼,而是仓皇地低下头,快步躲进了旁边的巷子里,仿佛在躲避瘟神。
顾玄清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又走过一段路,长街尽头的酒楼上,传来一阵喧哗。
“什么狗屁会元!不过是乡野村夫,走了狗屎运罢了!”
“就是!听说他的文章大逆不道,鼓吹泥腿子造反,此等乱臣贼子,就该千刀万剐!”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那几名年轻御史气得脸色涨红,便要上前呵斥。
王康一个眼神制止了他们。
“由他们叫。”王康的声音压得很低,“狗被踩了尾巴,总是要叫几声的。”
孙承宗看着面色平静的顾玄清,苍老的眼中满是担忧。
“阁老,您……”
“无妨。”顾玄清吐出两个字,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前方那片在夜色中宛如巨兽般蛰伏的宫城轮廓。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李斯年和那些世家,已经发动了他们的力量。
他们要用这漫天唾骂,来污了这份“圣卷”的名。
他们要用这刺骨的孤立,来瓦解他顾玄清的意志。
可他们错了。
风骨二字,早已刻入他的骨髓。
当他决定将这份卷子点为会元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满门荣辱,都押了上去。
终于,朱雀门那高大的门楼,遥遥在望。
守城的禁军,看到了那只御前专用的黑漆盒,以及顾玄清和王康这两位朝堂重臣。
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一名禁军统领快步上前,单膝跪地。
“卑职参见顾阁老,王御史!”
顾玄清点了点头,声音平稳。
“老夫有紧急要务,需连夜面圣,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那统领抬起头,看了一眼顾玄清手中的黑盒,又看了一眼他身后那肃杀的阵容,心中已是掀起惊涛骇浪。
他没有多问一个字。
“开宫门!”
“吱嘎——”
厚重无比的宫门,在深夜,为这位孤勇的老臣,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门内,是幽深而肃穆的宫道,一盏盏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王康停下了脚步。
“阁老,我等只能送到这里了。”
再往前,便是御前,非经传召,任何臣子不得擅入。
顾玄清转过身,看着王康,看着孙承宗,看着那一张张年轻而坚定的脸。
他没有说话,只是郑重地,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而后,他毅然转身,独自一人,捧着那只黑盒,走进了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
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发出了沉闷如雷的巨响。
仿佛隔开的,是两个世界。
门外,是风雨飘摇的朝堂,是世家汹汹的恶意。
门内,是天子脚下,是决定大乾未来命运的……最终裁决!
顾玄清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孤独地回响。
一步,一步。
他走的,是为万民请命的路。
他捧的,是为大乾续命的方。
今夜,他顾玄清,便以这七旬老迈之躯,死谏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