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上空的圣景早已散去,但那股贯穿天地的浩瀚余韵,却仿佛渗透进了贡院的每一片砖瓦,让这座往日里只有肃杀与压抑的建筑,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性”。
会试结束的第三日,阅卷工作在弥封院内正式启动。
数万份承载着天下举子十年寒窗的试卷,被糊名、誊录后,如小山般堆积在数十张长案之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墨香与纸张的陈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因通宵熬夜而产生的酸腐气。
近百名从各部抽调的低阶官员,正襟危坐,人手一盏油灯,开始了枯燥而又繁重的初审。
他们的任务,是筛掉那些文理不通、字迹潦草的劣等卷,并将稍有可取之处的卷子,分门别类,呈送给更高一级的同考官。
刘复礼,翰林院的一名典簿,便是这百名初审官之一。
年近五旬的他,参与过三届会试的阅卷,早已对此事麻木。
在他看来,这数万份卷子里,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毫无新意的陈词滥调,不过是把圣人经典翻来覆去地排列组合,看得他眼皮打架。
他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水灌了一口,打了个哈欠,随手从面前的卷宗堆里,抽出了一份。
动作机械而又熟练。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份卷子的刹那,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卷子……似乎有些不同。
并非纸张的材质,而是某种感觉。
别的卷子入手,是冰冷的、死气沉沉的纸。
而这份卷子,却仿佛带着一丝活物般的温润,让人心神为之一清。
刘复礼皱了皱眉,只当是自己熬夜久了,产生了错觉。
他展开卷子,目光落在了卷首。
没有花里胡哨的破题,没有引经据典的卖弄。
只有五个,仿佛不是用笔写出,而是用山岳之重直接烙印在纸上的大字。
《为生民立命疏》。
“嘶——”
刘复礼倒吸一口凉气,瞬间睡意全无。
好大的口气!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乃亚圣才敢言说的宏愿。
一个区区举子,竟敢以此为题!
狂妄!简直是狂妄到了极点!
刘复礼心中生出一股怒意,他几乎要立刻将这份卷子判为“劣等”,扔进废纸堆里。
可鬼使神差地,他的目光,还是向下移去。
“臣闻,天道高远,然其本在人……”
只看了第一句,刘复礼的瞳孔,便猛地一缩。
不对!
这文字不对!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奥的典故,朴实得就像在说一句大白话。
可每一个字,都仿佛拥有自己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行字。
他是在看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那河水,是人间最质朴的道理,裹挟着无可阻挡的气势,向他冲刷而来。
他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看。
当“饥者食,寒者衣,劳者歇,冤者白。此四者,即为天心!”这十六个字映入眼帘时。
“轰!”
刘复礼的大脑,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一片空白。
他文宫之内,那座由无数圣贤经典构建的“道义阁”,剧烈地摇晃起来,墙壁上竟出现了丝丝裂痕。
他引以为傲的满腹经纶,在这简单直白的十六个字面前,竟显得如此空洞,如此可笑!
他的手,开始抖。
不是激动,是恐惧。
一种世界观被颠覆,信仰被动摇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想把卷子合上,可他的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根本无法移开。
“均田亩……”
“革吏治……”
“开民智……”
当看到这三策时,刘复礼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他手中的卷子,不再是一份考卷。
那是一份……宣战书!
向天下所有世家门阀宣战!向整个官僚体系宣战!向传承了千年的“愚民之道”宣战!
而当他看到最后那句“使人人如龙”时。
“噗——”
刘复礼心神激荡,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气血上涌,直接喷在了身前的桌案上,溅起一片猩红的墨点。
但他顾不上去擦。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四个字,身体抖如筛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离了水的鱼。
疯子!
写下这份卷子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哪里是答题?
这是在……造反!
刘复礼几乎要昏厥过去,他强撑着,翻到了下一页,那是诗赋。
他想看看,写出如此惊世骇俗文章的人,会作出一首怎样的诗。
《赋得“上京繁华”》。
当看到这首诗时,刘复礼先是一愣,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劈中,猛然抬起头,望向了窗外。
他想起了三日前,那覆盖了整个京城天空的……万家灯火图!
想起了那响彻天地的……人间道音!
是他!
就是他!
那引动了“文道显圣”神迹的,就是这份卷子的主人!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彻底劈碎了刘复礼所有的理智。
他再也坐不住了。
“哐当!”
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引得周围所有阅卷官都侧目望来。
刘复礼却恍若未觉。
他双手捧着那份卷子,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捧着一件至高无上的圣物。
他的嘴唇哆嗦着,脸上满是混杂着恐惧、狂热与敬畏的复杂神情。
“圣……圣卷……”
他口中含糊不清地呢喃着,踉踉跄跄地冲出自己的座位,朝着内堂,同考官们所在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来人!快来人!”
“我……我找到了!”
“那份……那份圣人的卷子……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