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才馆外,那些被拒之门外的京官们,带着复杂的心情散去。
他们想不明白。
这从天而降的泼天富贵,这千载难逢的登云之梯,林凡为何要一脚踢开?
周子谦同样想不明白,但他选择相信。
无条件地相信。
他将那些足以让任何一个举子疯狂的名帖,整整齐齐地收好,却不再去看第二眼,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小院,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宁静。
但整个京城,却因为林凡,再也无法平静。
夜色,渐深。
林凡并未如周子谦所想,立刻去见公输墨,或是继续研究那份水力锻锤的图纸。
他只是重新坐回了院中的石凳上,为自己沏了一杯新茶。
茶香袅袅,月华如水。
他闭上双眼,心神沉入文宫。
与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道心围剿不同,今夜的京城,在他的感知中,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景象。
不再是冰冷的排斥与恶意。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
一种发自于这座城市最深处,最细微角落的,庞大而又温润的暖意。
他“看”到。
西巷那间破旧的屋子里,白天在彝伦堂外旁听的穷酸秀才,正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将那篇《再问,屋中人!》默写了一遍又一遍,眼中闪烁着光。
他“听”到。
东街的酒楼里,几个走南闯北的行商,唾沫横飞地讲述着今日辩论的盛况,当说到“附骨之疽”四个字时,满座叫好,酒碗碰得震天响。
他“闻”到。
无数百姓的家中,晚饭的炊烟升腾而起,饭桌上,父母正用最朴素的语言,给自己的孩子讲着一个叫“林解元”的书生,如何为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说话的故事。
感激、认同、敬佩、期盼……
这些发自于每一个普通人心底最真诚的念头,原本只是微不足道的星火,散落于京城百万人家之中。
但今天,在“圣道之辩”那场盛大的胜利之后,这些星火被点燃了!
它们汇聚成溪,溪流入河!
在林凡的文宫感知中,整个京城,有成千上万道肉眼不可见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暖光流,从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中升起。
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俊才馆!
周子谦正在收拾院子,忽然,他停下了动作,有些惊疑不定地抬起头。
他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感觉到,空气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不再是前几日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与祥和。
仿佛有无数双善意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这座小院。
仿佛有无数个无声的祝福,正在这片夜空中回响。
“先生……”
他看向闭目静坐的林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林凡没有睁眼。
他的心神,已经完全沉浸在那场浩瀚的洗礼之中。
温暖的光流,如百川归海,浩浩荡荡地涌入他的文宫!
“嗡——”
文宫之内,那座古朴的青铜道台,发出了喜悦的嗡鸣。
原本铭刻在道台之上的万家灯火图,在这些光流的冲刷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亮!
铁匠铺的火星,不再是微弱的一点,而是喷薄出旺盛的生命力。
浆洗房的蒸汽,不再是飘忽的一缕,而是凝聚成勤劳的汗水。
孩童的读书声,不再是稚嫩的呢喃,而是化作了未来的希望。
这些光流,正是最纯粹,最磅礴的“民心文气”!
它们不是天地间的浩然正气,更不是圣贤经典里的道理。
它们是这世间最根本的力量。
是“人”的力量!
青铜道台疯狂地吸收着这股力量,原本青黑色的台身,竟渐渐染上了一层温润厚重的土黄色光晕。
那是大地的颜色。
那是苍生的颜色!
林凡感觉到,自己的文道根基,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无比的坚实、厚重。
如果说,之前的道台,是立于磐石之上。
那么此刻的道台,便是与整片京城的大地,与这百万生民的命运,彻底连接在了一起!
他心念一动。
整个京城的脉搏,喜怒哀乐,都仿佛在他的指掌之间,清晰可闻。
这种掌控感,远比单纯的文气强大,要来得更加真实,更加根本!
“这……这是……”
一个略带沙哑和震撼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公输墨来了。
这位身材高大的墨家传人,此刻正站在门口,一脸骇然地望着院内。
他看不到那万千光流,但他能感觉到,这座小院的上空,正笼罩着一股他从未见过的庞大意志。
那股意志,温和,却又沉重如山。
它不具备儒家文气的锋锐,也不具备法家思想的肃杀。
但它却拥有一种让万法退避,让一切阴邪之气都无法靠近的,堂皇正大的气场!
他甚至感觉到,自己体内那股传承自墨家的,充满了“技”与“利”的气息,在这股庞大意志面前,都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想要臣服的敬畏。
就像溪流,遇见了大海。
周子谦被他的声音惊醒,连忙上前行礼:“公输先生。”
公输墨却没有理他,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依旧在静坐的年轻人。
良久。
林凡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眸子里,没有力量暴涨后的狂喜,只有一片容纳了万家灯火的深邃与平静。
他身上的气息,没有丝毫变化。
但他整个人,却仿佛与这片夜色,与这座城市,彻底融为了一体。
“公输先生,久等了。”林凡起身,对着公输墨微微颔首。
公输墨这才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对着林凡,郑重地抱拳一揖。
这一礼,比上次在竹林书斋,更加真诚,更加敬畏。
“林先生……你……”他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不过是得道多助罢了。”林凡淡淡一笑,没有过多解释。
他转身,从书房中取出那卷图纸,在石桌上铺开。
“先生要的东西,我已备好。”
公输墨的目光,瞬间被图纸上那精妙绝伦的机械结构所吸引。
水车的动力,通过齿轮组的传动与变速,最终带动一柄数千斤重的巨大铁锤,进行规律而又强有力的锻打……
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明白这东西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一个铁匠,就能完成过去需要数十个壮汉轮番挥锤才能做到的工作!
这意味着,兵器的锻造效率,将提升十倍,百倍!
“鬼斧神工……鬼斧神工啊!”公输墨的手指抚摸着图纸,激动得浑身颤抖。
这才是墨家真正的追求!
以“技”利天下!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林凡,眼中充满了狂热:“林先生,此物若成,可抵十万大军!你……你当真愿意将它交给我墨家?”
“我的道,在格物,在利民。”林凡的回答简单而又清晰,“此物,便是我的‘道’。而墨家,是能让它最快实现的‘手’。”
“我给你图纸,你为我,也为这天下,将它造出来。”
公输墨心神剧震。
他终于明白了。
林凡的格局,早已超出了百家之争。
他要的,是真正的,改变这个世界!
“公输墨,代墨家上下,谢先生传道之恩!”他再次深深一拜,这一次,是心悦诚服。
……
与此同时。
崔府,书房。
崔岩正手持一枚冰冷的棋子,对着一盘残局,枯坐了一天。
突然,他心头莫名一悸。
抬起头,望向窗外。
夜色依旧,但这位世家之主,却敏锐地感觉到,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那股属于世家的,高高在上的“文气”,似乎……变弱了。
不,不是变弱。
而是被一种更加厚重,更加广博的气息,给稀释了,压制了。
那气息,来自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来自于那些被他们视作蝼蚁的……万千“屋中人”。
“民心……”
崔岩手中的那枚黑色棋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棋盘上,砸乱了整盘棋局。
他的脸上,那股因“圣道之辩”失败而带来的阴沉,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的,发自灵魂的恐惧所取代。
他们可以用权势杀人,可以用阴谋害人。
但他们,要如何与这满城的民心为敌?
春闱……
这个他们原本为林凡准备的刑场,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