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主事领命,不敢有片刻耽搁,躬身退下,脚步匆匆,消失在阁楼的楼梯口。
经世阁内,再度陷入了一种更为凝滞的沉寂。
钱经纶方才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熄灭了,只剩下缕缕青烟般的惊疑。他不再言语,只是在长案前来回踱步,浆洗得发硬的儒衫下摆,随着他的动作,划出僵硬的弧线。
孙乐山也放下了手中的玉石核桃,那两枚温润的玉石被他轻轻放在桌角,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呷了一口,眼神却飘忽不定,显然心思已完全不在茶上。
唯有赵济世,重新走回了窗边。
他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一言不发。那张布满了岁月痕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仿佛整个人都与这深沉的夜,融为了一体。
时间,在三位大儒各异的心事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楼梯处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这一次,张主事捧着的,不再是单个的托盘,而是一摞厚厚的朱卷。他将卷宗小心地放在长案上,低声道:“三位大人,此考生另外两场的卷宗,皆在此处。”
赵济世转过身,缓缓走了回来。
他的视线,掠过了最上面那份诗赋卷,直接抽出了压在下面的帖经与墨义考卷。
他要看的,不是才情,而是根基。
一个能写出那等“虎狼之药”策论的人,其经义功底,是扎实,还是虚浮?这是判断其人是经世之才,还是诡辩之徒的关键。
卷子铺开。
赵济世的目光,从第一个字开始,逐行扫过。
没有丝毫的停顿,没有半分的迟疑。
帖经,一字不差。
墨义,阐述精辟,引申得当,不多一言,不少一语,仿佛是用戒尺在纸上量过一般,精准到了极致。
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这份卷宗上呈现出的“气”。
那是一种沉静、工整、毫无火气,却又法度森严的气息。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模子刻出来的,却又暗含着自己的筋骨,稳稳地立在纸上。
这与那份杀气腾腾的策论,简直判若两人。
“钱兄,你来看看。”
赵济世将卷子,推到了钱经纶的面前。
钱经纶带着满腹的狐疑,一把将卷子拿了过去。他看得比赵济世更慢,更仔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里默读。
他试图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错漏,来印证自己先前对此人“狂悖”的判断。
然而,他失望了。
通篇下来,完美无瑕。
这根本不是一个狂生的手笔,这是一个浸淫经义数十载,心性沉稳,恪守规矩的老学究,才可能做出的答卷。
钱经纶脸上的神情,从惊疑,慢慢变成了困惑,最后,化为了一片茫然。
他想不通。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拥有如此矛盾的两面?一面是掀桌破局的暴烈,一面却是循规蹈矩的沉稳。
他将卷子递给孙乐山。
孙乐山看完,啧啧称奇,他拿起那份帖经卷,又看了看旁边那份策论卷,摇头晃脑地道:“怪哉,怪哉!这分明就是两个人写的。一个像是沙场上杀红了眼的将军,另一个,倒像是翰林院里抄书的老学究。这……这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三人的目光,最后汇聚到了那最后一摞,关于诗、赋、表、赞的考卷上。
赵济世伸出手,缓缓拿起了那份卷宗。
封皮上,写着一个题目——《平妖赋》。
仅仅是这三个字,就让三位大儒的心神,同时一凛。
赵济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卷宗。
“天地玄黄,人立中央。然则魑魅魍魉,好生祸殃……”
开篇的十六个字,平稳中正,却带着一股宏大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
赵济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
他继续往下读。
赋中,描绘了一个妖氛弥漫,鬼魅横行的世界。有食人心的恶鬼,有惑人志的妖狐,有盘踞山林的虎狼之怪,更有那化为人形,窃据高堂的魑魅。
钱经纶与孙乐山,也下意识地凑了过来,视线紧紧地盯着那纸上的朱红字迹。
他们读着读着,便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阁楼内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了起来。
窗外,原本静止的夜风,开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拍打着窗棂。
长案上的烛火,不知何时,开始剧烈地摇曳,火光被拉长,扭曲,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这阁楼之中汇聚。
一股沛然、刚正、带着无尽锋锐的文气,从那薄薄的纸张上,透发而出!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当赵济世用低沉的声音,念出这最后一句时。
“嗡——”
一声仿佛来自天地间的宏大嗡鸣,在三位大儒的文宫深处,同时响起!
那篇《平妖赋》上的每一个朱红字迹,此刻都像是活了过来,绽放出淡淡的毫光,一股扫荡一切妖氛的凌厉意志,冲天而起!
孙乐山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脱手摔落在地,碎成了几瓣。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篇赋,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钱经纶更是“蹬蹬蹬”连退了三步,才勉强扶住身后的书架,稳住身形。他那张向来刻板严肃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骇然与震撼。他自身的法度文气,在这股金猴奋起,澄清玉宇的霸道意志面前,竟被压制得几乎无法运转。
他终于明白了。
那篇策论,不是狂悖。
那是这篇《平妖赋》中所蕴含的刚烈意志,在现实中的投影!那是这根“千钧棒”在现实中的第一次挥舞!
他想砸碎的,不是规矩,而是那些藏在规矩之下的——妖魔!
赵济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但他握着卷宗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篇赋,写的不是虚无缥缈的鬼怪,写的,就是青州!就是那城南坊市!
那食人心的恶鬼,是黑水帮!
那惑人志的妖狐,是销金窟!
那窃据高堂的魑魅,又是谁?
赵济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那最后一丝犹豫,也已荡然无存。
争论,已经没有了意义。
帖经,是其骨。
策论,是其用。
而这篇赋,是其魂!
一个根基扎实,手段凌厉,且怀着一颗扫荡妖氛之心的读书人。
这样的人,青州府,要还是不要?
答案,不言而喻。
钱经纶失魂落魄地走回来,看着那篇依旧散发着淡淡光晕的赋,声音干涩地开口:“此等才情,此等心志……非我能及。老夫,看走了眼。”
他朝着赵济世,深深一揖。
赵济世没有看他,只是将那三份卷宗,重新叠好,放在了长案的正中央。
他拿起朱笔,饱蘸浓墨。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的笔尖。
然而,他并没有在那策论的封皮上写下任何评语。
他翻过那一页,在卷宗的背面,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两个大字。
案首。
写完之后,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看向一旁早已被惊得呆若木鸡的张主事。
“传我的令。”
“启封,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