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全自信满满地看着堂上众人,那份笃定,源于沈家在江南商界无可匹敌的财力与地位。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我们东家的条件很简单。”
“他听闻林司官有改良土地、提升产量的神妙法门。”
“我们沈家,在江南各地,也有不少田庄。东家的意思是,希望林司官能派出人手,或者亲自前往,指导我沈家田庄的耕种之法。”
“只要林司官点头,那三年的契约,高出市价三成的价格,即刻生效。”
公堂之上,刚刚还因为那笔巨款而兴奋的空气,瞬间冷却了下来。
王丞哲的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
这沈万三,果然是只老狐狸。
他看上的,根本不是青阳县这三年的余粮,而是那只能生金蛋的鸡!
这法子,是林凡的立身之本,更是青阳县扭转乾坤的命脉。
若是轻易给了沈家,无异于将自己的底牌,拱手让人。
王丞哲看向林凡,准备开口回绝。
林凡却先一步,对着沈全笑了。
“沈管家,你这个算盘,打得可真是精明。”
沈全脸上笑容不变。
“林司官谬赞了,生意人,逐利而已。”
“好一个逐利而已。”林凡点点头,“你家东家想要我的法子,也不是不行。”
此话一出,王丞哲心里一惊,连沈全的脸上都闪过一抹意外。
他没想到,林凡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不过,”林凡话锋一转,“我这法子,金贵得很。想要学,得拿出点诚意来。”
“林司官请讲。”沈全来了兴致。
林凡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沈家想要派人来学可以,但不是学了就走。所有学徒,必须在青阳县农事司里,踏踏实实地干满三年活。工钱,由你们沈家自己出。”
“这三年里,他们在哪片地干活,听谁的调遣,都得由我农事司说了算。他们种出来的粮食,除了应缴的赋税,其余的,也归我青阳县所有。”
沈全的笑容微微一僵。
这哪里是学徒,分明是送来一批自带工钱的长工,白白给青阳县干三年活。
林凡没有理会他的表情,继续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那份三年的购粮契约,价格,再加一成。”
“什么?”沈全终于忍不住出声,“林司官,再加一成,那可就比市价高出四成了!这个价格,我们东家……”
“你先别急着回绝。”林凡打断他,“我话还没说完。”
“这多出来的一成,不是白要你们的。我答应,三年之后,沈家学成归去的人,我保证他们能将任何一片劣地,都种出亩产四石的收成。”
亩产四石!
沈全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青阳县的奇迹,他来之前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亩产五石。
林凡说四石,显然是留了一手,但即便是四石,这个数字也足以让整个江南的土地主都为之疯狂!
用三年的时间和一批下人的工钱,换来一个可以无限复制的亩产四石的法门。
这笔账,怎么算,都是血赚!
沈全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原以为自己是来猎取金鸡的猎人,却发现对方早就挖好了坑,就等他跳进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那份从容淡定,那份对人心的精准拿捏,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此事……草民做不了主,需要快马回报东家。”
“可以。”林凡挥了挥手,“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若是没消息,这笔生意,就当我没提过。”
他转头对王丞哲拱了拱手。
“大人,粮食发卖之事,不急于一时。当务之急,是另一件事。”
王丞哲压下心中的波澜,问道:“何事?”
“修路,赈济。”林凡吐出四个字。
……
沈家的回信,比预想的来得更快。
第二天傍晚,快马便带回了沈万三的亲笔信函,只有一个字:“可。”
随之而来的,还有第一笔高达十万两白银的定金。
整个青阳县衙,彻底沸腾了。
当王丞哲将这个消息公布出去时,全城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这意味着,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能卖出前所未有的高价。
家家户户的钱袋子,都将变得更加殷实。
然而,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
青阳县富裕的消息,就像插上了翅膀,不仅传到了府城,也传遍了周边的州县。
一场始料未及的变故,正悄然降临。
初秋的官道上,开始出现三三两两、衣衫褴褛的身影。
他们面黄肌瘦,拖家带口,背着破烂的行囊,朝着青阳县的方向,艰难跋涉。
起初,城门的守卫并未在意。
秋收之后,总有些活不下去的佃户,会出来讨生活。
可渐渐地,人流越来越多。
从三三两两,变成了成群结队。
到了第五天,城门外,已经聚集了上百名外地来的流民。
他们不敢进城,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城墙,眼中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望。
县城里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听说了吗?隔壁永安县,闹蝗灾了,庄稼颗粒无收。”
“何止永安县,南边的太平府,发大水了,冲垮了好多村子!”
“怪不得这么多人往咱们这儿跑,这是都指望咱们林大人当活菩萨,救他们的命呢!”
茶馆酒肆里,议论纷纷。
百姓们的心情很复杂,既有对自己县城繁荣的自豪,也有一丝对外来者分走他们口粮的担忧。
李班头带着手下的衙役,在街上巡逻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频繁。
他亲眼看到,一个饿得发昏的流民,抢了包子铺的一个包子,被老板追着打出半条街。
他也看到,几个本地的地痞,将一群刚进城的流民堵在巷子里,抢走了他们身上最后几个铜板。
小偷小摸,打架斗殴的事件,在短短几天内,直线上升。
整个县城的治安,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天夜里,更大的乱子,终于发生了。
“走水了!西城粮仓走水了!”
凄厉的喊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李班头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起来,抓起佩刀就往外冲。
他赶到西城时,火光已经冲天而起。
那处被临时征用为粮仓的大宅院,正门被人用巨木撞开,一群红了眼的流民,正疯了一样往里冲。
“抢粮啊!有粮食吃啦!”
“冲进去!不然都得饿死!”
守卫粮仓的几个衙役和民壮,根本拦不住这股疯狂的人潮,转眼就被冲散。
李班头目眦欲裂,他拔出刀,大吼一声。
“都给我站住!冲击官仓,是死罪!”
可是在饥饿面前,死亡的威胁,也显得那么苍白。
没人听他的。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将一个火把扔进了堆满稻草的院子。
大火,轰然燃起!
……
县衙公堂,灯火通明。
王丞哲坐在堂上,看着底下跪着的几个被抓获的流民头目,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大人,饶命啊!我们不是有心要放火的,我们只是太饿了!”
“家里已经三天没开锅了,孩子饿得直哭,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哭喊声,求饶声,在公堂上回荡。
王丞哲一拳砸在桌案上。
“混账!饥饿,就能成为你们行凶抢掠的理由吗?”
他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城外,还有上千名虎视眈眈的流民。
城内,百姓的恐慌情绪,正在蔓延。
驱赶?
看着他们那一张张绝望的脸,他于心不忍。
收容?
青阳县刚刚才缓过一口气,哪有那么多的粮食和资源,去养活这无休无止的流民?
这是一个死结。
一个足以将青阳县这几个月所有的努力,都拖入深渊的死结。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他可以拍板定案,可以惩治乡绅,却无法与天灾人祸抗衡。
“去。”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对身旁的师爷开口。
“把林凡,给我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