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中,已是第四日。
粘稠的白雾没有丝毫散去的迹象,反而愈发浓郁,像是一床浸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压在二十万大军的心头。
粮草的消耗还在其次,真正致命的,是饮水的匮乏。
平原之上,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一滴水。
士兵们嘴唇干裂,喉咙里仿佛在烧火,连说话的力气都渐渐消失。
绝望,比饥渴蔓延得更快。
营地里不再有喧哗,只有一种死气沉沉的寂静。偶尔,会从某个角落爆发出短暂而疯狂的嘶吼,那是又一个士兵被这无边无际的囚笼逼疯了。
然后,便是亲卫队手起刀落的闷响,以及重新降临的死寂。
帅帐之内,祝兴宗一夜未眠。
他面前的地图上,画满了各种代表突围方向的箭头,但每一个,最终都被他用朱笔划掉。
双眼布满了血丝,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此刻脸上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憔悴。
他所有的谋略,在这一片诡异的白雾面前,都成了废纸。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
王大锤魁梧的身躯挤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神情,既有警惕,又有一丝困惑。
“大将军。”他瓮声瓮气地开口,“营门外……来了个小子。”
祝兴宗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
“什么人?”
“不知道。”王大锤挠了挠头,“就一个半大少年,穿着身干净的青布衫,一个人,就那么从雾里走过来的。”
“他说……他能帮大将军。”
祝兴宗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这无边的绝望里,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是一根救命稻草,也可能是一剂更猛的毒药。
但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带他进来。”
“是!”
很快,王大锤领着一个少年走进了帅帐。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与祝兴宗年纪相仿,一身简单的青布衫洗得发白,却一尘不染。
在这片人人灰头土脸,满身污泥的营地里,他的干净,显得格格不入。
他走进帐内,目光平静地扫过帐内众人,最后落在了主位上的祝兴宗身上。
他对着祝兴宗,不卑不亢地抱拳一礼,“见过少将军。”
“放肆!”
一声暴喝,李朝峰猛地站了起来,他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困的猛兽,死死地盯着那个少年。
“见到少将军胆敢不跪!”
他腰间的佩刀“呛啷”一声出鞘半寸,浓烈的杀气瞬间充斥了整个帅帐。
少年面对李朝峰那几乎要吃人的气势,脸上却没有半分惧色,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住手!”
祝兴宗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李朝峰的动作僵在了原地。
他缓缓站起身,走下帅位,来到那少年面前。
他盯着少年的眼睛,那是一双异常明亮的眸子,清澈,冷静,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从容。
“你是谁?”祝兴宗沉声发问。
少年微微一笑,再次抱拳。
“在下游方术士,齐昊。”
“奉玄云真人之命,特来助大将军脱困。”
玄云真人!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祝兴宗的脑海中炸响!
是干娘!
他心中狂跳,那颗几乎沉入谷底的心,在这一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了上来!
他深知干娘林羽的本事,卜算天机,算到自己身处困境,派人前来相助,合情合理!
可李朝峰、赵伍等一众将领却不知道。
李朝峰的刀依旧没有归鞘,他狐疑地打量着齐昊。
“口说无凭!谁知道你是不是信口雌黄!你说你奉什么真人之命,可有凭证?”
“李将军稍安勿躁。”
齐昊似乎料到了会有此一问,他从怀中,不慌不忙地取出一封封好的信件,双手递向祝兴宗。
祝兴宗立刻接过。
信封上没有署名,但那熟悉的,娟秀中带着一丝飘逸的字迹,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颤抖着手,拆开信封。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语,让他无条件信任来人,一切听从安排。
信的末尾,还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兔子图案。
看到这个图案,祝兴宗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这是他和干娘之间的暗语。
他刚被王强收为义子时,正是少年心性,总觉得干娘一个坤道,没什么真本事,便背地里给她起了个“兔子道士”的绰号。
后来被林羽发现,不轻不重地教训了一顿。
从那以后,这个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绰号,就成了彼此间的一个小秘密。
祝兴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他抬起头,环视着帐内所有将领,郑重地开口。
“这位齐昊先生,确是恩师派来助我的。”
说罢,他转身,对着齐昊,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兴宗有眼不识高人,还望先生恕罪!”
“先生远道而来,解我二十万大军于倒悬,请受兴宗一拜!”
这一幕,让李朝峰等所有将领,全都看傻了。
他们的大将军,他们的储君,竟然对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行此大礼,口称“先生”!
齐昊侧身避开半步,虚扶了一下。
“大将军不必多礼,在下亦是奉命行事。”
祝兴宗直起身,神情激动,急切地询问。
“先生,我等如今被这大雾所困,不辨方向,不知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齐昊点了点头,走到那巨大的地图前。
“困住大军的,乃是一种阵法,名为‘八门金锁阵’。”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
“此阵分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其中,七门为死,一门为生。”
“但布阵之人,手段颇为高明,他以阵法之力,颠倒阴阳,混淆乾坤,将唯一的生门,伪装成了死气最重的大凶之门,以此来迷惑入阵之人。”
“若无通晓阵法之人指引,无论从哪个方向突围,最终都只会陷入死门,万劫不复。”
帐内众人听得心头发寒,这才明白自己等人,是在鬼门关前徘徊了整整四日。
祝兴宗更是后怕不已,若非他足够谨慎,强行下令原地驻扎,恐怕早已带着大军一头撞进了死门。
“那……那生门究竟在何处?”李朝峰急切地问。
齐昊摇了摇头。
“阵法仍在运转,天机被雾气遮蔽,此刻尚无法确定。”
他抬起头,看向帐外那片混沌的白色。
“我需要一天的时间。”
“今夜子时,待星斗移位,我会登高做法,观察天象,找出真正的生门方位。”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自信。
“在此之前,还请大将军做一件事。”
“先生请讲!”
“传令全军,收拢所有物资,喂饱战马,整备兵甲。”
齐昊的目光,扫过帐内每一位将领。
“明日,我们只有一个时辰的突围时间。”
“一旦错过,生门闭合,便再无机会。”
……
希望,重新在绝望的军营中燃起。
虽然大部分士兵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当“明日突围”的命令,通过各级将领,层层传达下去时,那死寂的营地,瞬间活了过来。
磨刀的声音,擦拭盔甲的声音,检查马具的声音……这些熟悉的声响,驱散了士兵们心中的恐慌。
他们或许不知道要往哪里突,但他们知道,终于不用再像个瞎子一样,在这里等死了。
这支濒临崩溃的钢铁洪流,在祝兴宗和齐昊的联手之下,正悄然重新凝聚着它的力量与意志。
与此同时。
阵法之外,通州城头。
那个身穿黑袍的“护国法师”,正迎风而立,脸上挂着一丝享受的惬意。
他能清楚地感应到,大阵之内,那二十万人的气运,正在飞速衰败,混乱,充满了绝望与疯狂。
再有三五日,都不用他出手,这支大军就会自己把自己折腾死。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将无数人的生命玩弄于股掌之间。
然而,就在这时,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他皱起了眉头,有些疑惑地,再次将神识探入阵中。
奇怪。
那片本该是混乱不堪,如同沸水般翻腾的军气,不知为何,竟隐隐有了一丝……凝聚的迹象。
虽然依旧微弱,但那股混乱衰败的气息中,确确实实地,多出了一缕凝而不散的锋锐之气。
仿佛一锅即将彻底凉掉的粥里,被人重新点燃了一小簇火苗。
黑袍人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