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巨大的黑布,将石灰县的罪恶与绝望,尽数笼罩。
县衙对面,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灵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粗壮的树干。
正是祝十六。
他动作敏捷,手脚并用,那些在杏花村爬树掏鸟窝练就的本事,此刻派上了用场。他很快就爬到了一处视野绝佳的树杈上,这里正好能俯瞰对面县衙的后院。
他从怀里掏出那把他引以为傲的“超级弹弓”,又摸出一颗精心挑选的,又圆又硬的石子。
月光下,县衙后院一间书房的灯火,显得格外刺眼。
透过窗户的轮廓,隐约能看到一个肥胖的身影,正坐在桌前,似乎在翻看着什么。
就是他!
王志!
祝十六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得惊人。
他脑海里,闪过白天那个被一脚踹飞的男孩,闪过城外那些麻木等死的灾民。
一股怒火,再次从胸膛里烧了起来。
他拉开弹弓,牛筋被绷成了一道满月。
瞄准!
就是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嗖!”
石子划破夜空,带着祝十六满腔的愤怒,精准地,狠狠地撞在了窗户纸上!
“噗嗤!”
一声清脆的撕裂声响起。
那片糊得平平整整的窗户纸,瞬间被洞穿出一个难看的大洞!
“谁?!”
书房里,传来一声惊怒交加的爆喝!
紧接着,就是桌椅被撞翻的“哐当”声,和护卫们杂乱的脚步声。
“有刺客!”
“快!保护大人!”
整个县衙,瞬间鸡飞狗跳!
树上的祝十六,看着下面的混乱,心中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
他没有多留,像只小猴子一样,迅速地滑下树干,借着夜色的掩护,几个闪身,便消失在了漆黑的小巷尽头。
他自以为做了一件替天行道的大好事,却不知道,自己这幼稚的“教训”,捅下了一个天大的娄子。
县衙护卫们举着火把,里里外外搜了半天,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找到。
最后,他们只在窗外地上,发现了一颗普通的石子。
“大人,看这……像、像是哪个顽童的恶作剧……”护卫队长战战兢兢地回报。
书房里,胖得像头猪的县令王志,气得浑身肥肉乱颤。
“恶作剧?!”
他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椅子,面目狰狞地咆哮:“全城戒严!给我封锁城门!明天天亮之前,要是抓不到人,你们就都给我提头来见!”
……
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刺耳的铜锣声和衙役的叫骂声,就传遍了全城。
“县尊大人有令!全城戒严!搜捕昨夜行刺的刺客!”
客栈里的祝十六,被吵闹声惊醒。
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骚乱。
他趴在窗户边,朝下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一队凶神恶煞的衙役,正从街上拖拽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人。
他们面黄肌瘦,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茫然,被衙役们用绳子捆着,像是拖死狗一样,朝着县衙的方向拖去。
“抓到了!抓到刺客了!”
“就是他们!昨晚就是他们行刺县尊大人!”
衙役们大声地嚷嚷着,仿佛立下了什么天大的功劳。
祝十六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刺客?
怎么会……
昨晚明明只有他一个人!
他看着那几个被无辜诬陷的流民,看着他们脸上那绝望的表情,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害了他们!
他那个自以为是的“恶作剧”,要害死几条无辜的人命!
午时。
县衙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
王志为了立威,竟要将这几个“刺客”,当众斩首!
祝十六混在人群中,看着那几个流民被五花大绑地押上了刑场。
他们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声,却连一句完整的求饶都说不出来。
监斩台上,王志一脸得意,享受着百姓们畏惧的目光。
祝十六的脸色,惨白如纸。
他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无边的悔恨与自责。
是我!
是我干的!
是我害了他们!
这个念头,像是一把尖刀,在他的心里疯狂地搅动!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个人,因为自己而死!
“是我……”
他张了张嘴,想要冲出去,想要告诉所有人,真相不是这样的!
然而,就在他抬脚的一瞬间。
一只手,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林羽。
“干娘!”
祝十六回头,眼中含泪,声音里充满了哀求。
林羽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刑场上,声音也平静得可怕,清晰地传入祝十六的耳中。
“你现在出去,只会多一具尸体。”
“然后,他们,还是会死。”
祝十六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懂了。
他现在冲出去,王志会信吗?
不会。
王志需要的,不是真相。
他需要的,只是几个用来立威的替死鬼。
自己冲出去,不但救不了任何人,反而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不……”
祝十六绝望地摇着头。
监斩台上,王志扔下了一支令签。
“时辰到!行刑!”
刽子手举起了手中那柄闪着寒光的鬼头刀。
“不要!!!”
祝十六在心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噗嗤!
手起!
刀落!
几道血泉,冲天而起!
那温热的,鲜红的液体,溅出老远,甚至有几滴,落在了祝十六的脸上。
温温的,带着一股浓重的腥气。
那几颗滚落在地的头颅,双眼圆睁,脸上还凝固着死前的恐惧与不甘。
祝十六呆呆地看着。
他看着那染红了法场的鲜血。
看着那几具瞬间软倒,失去生命的躯体。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死亡。
面对权力的蛮横。
面对生命的脆弱。
他幼小的心灵,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了!
“哇——”
他再也忍不住,崩溃地大哭起来。
那哭声,充满了悔恨,充满了自责,更充满了对自己那可笑的“聪明才-智”的无尽绝望。
他以为自己是替天行道的英雄。
可到头来,他只是一个害死无辜者的,愚蠢的凶手。
……
客栈。
房间里,一片死寂。
祝十六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浑身颤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羽没有安慰他,更没有责备他。
她只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因为戒严,街道上空无一人,比昨天更加萧条,更加死寂。
偶尔能看到几个饿得站不稳的灾民,像幽魂一样,靠在墙角,眼神里,是更深的绝望。
“看清楚。”
林羽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祝十六从被子里,探出一个小脑袋,红肿的眼睛,望向窗外。
“你的愤怒,是廉价的。”
“你的计谋,是幼稚的。”
林羽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是一柄重锤,一字一句,狠狠地砸在祝十六的心上。
“没有力量的愤怒,除了让你自我感动,毫无用处。”
“没有力量的计谋,只会像今天这样,伤害到你自己,和你想要保护的人。”
祝十六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他彻底沉默了。
是啊。
愤怒有什么用?
他昨天很愤怒,然后呢?他用一颗石子,打碎了一扇窗户纸,害死了几个人。
计谋有什么用?
他自以为聪明,可他的小聪明,在真正的强权面前,可笑得像个一触即碎的泡沫。
那个高高在上的县令王志,甚至都不需要知道是谁干的。
他只需要随便找几个替死鬼,就能将这件事,变成他树立威严的工具。
祝十六心中那点“孩子王”的骄傲,那点自以为是的“才智”,在这一刻,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对自己的无能,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静室里,林羽不再说话。
她从行囊里,拿出了一些干枯的草药,还有一个小小的石臼,开始不紧不慢地研磨起来。
“双双,凌凌。”
“是,师父。”
陆双双和洪凌凌立刻站直了身体。
“你们去打探一下,县衙的粮仓,具体在什么位置。”
林羽一边研磨着草药,一边淡淡地吩咐。
“还有,城里所有的水井,以及水源的分布,都给我画一张图出来。”
几天后。
石灰县那死寂的街头巷尾,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悄然流传起一首诡异的童谣。
“王扒皮,囤米粮……”
“米生虫,变黑汤……”
“吃了啊,烂肚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