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如同一个休止符,让整个菜市口广场上那虚假的狂热,瞬间凝固。
百姓们脸上的表情,从狂喜,到疑惑,再到不安,最后,彻底化作了深深的恐惧。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个抱着断臂在血泊中翻滚哀嚎的士兵,又看了看高台上那个面色冰冷,眼神如同在看死物的起义军首领张山。
一股比面对前朝县令孙扒皮时,还要刺骨的寒意,从所有人的心底,疯狂地滋生出来。
他们忽然明白了。
他们没有迎来救星。
他们只是……换了一群更凶,更狠,更不讲道理的豺狼!
林羽没有再看下去。
她只是轻轻拉了拉身边两个已经面无人色,浑身僵硬的小徒孙,转身挤出了人群。
回到客栈的房间,一路无话。
“砰!”
房门被陆双双用力地关上,发出一声巨响。
她那张俏丽的小脸,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涨得通红,一双明亮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她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如同困在笼中的小兽,在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
“师叔祖!”
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一脸平静,正在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倒茶的林羽,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
“那是什么义军!那根本就不是义军!”
“他们就是一群土匪!一群强盗!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陆双双越说越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们杀了那些狗官,我没话说,那是他们罪有应得!可是……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抢那些富户的家眷?那些女人和孩子有什么错?!”
“还有那些钱粮!他们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可到头来,一粒米,一文钱都没有分给那些快要饿死的百姓!全都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那不叫为民除害!那叫黑吃黑!”
她想起了那些被士兵们像拖拽牲口一样拖走的,哭得撕心裂肺的女眷,想起了台下百姓们那由希望转为绝望的眼神,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直冲天灵盖。
旁边的洪凌凌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低着头,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没有陆双双那般激烈的愤怒,心中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难过。
她为那些被士兵们抢走的女子而感到悲伤,为那些满怀希望,最终却只看到一场更血腥暴行的百姓感到难过。
那一张张麻木而又绝望的脸,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让她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林羽将一杯温热的茶水,轻轻地放在了洪凌凌的面前,然后才抬起头,看向怒气冲冲的陆双双。
“所以,你看明白了?”她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静。
陆双双一愣,随即更加生气了:“我明白什么了?我只明白,这群人,比那些狗官,更该死!”
林羽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有些事情,光靠说,是没用的。
只有亲眼看到,亲身经历,才会明白得更加深刻。
接下来的几天,太平县的风气,以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速度,急转直下。
菜市口那场血腥的“审判”,彻底撕碎了起义军最后一块遮羞布。
以张山为首的起义军高层,住进了原本属于县令的府衙,将那里变成了他们的逍遥窟。
白天,他们将从城中富户那里搜刮来的金银财宝清点入库,据为己有。
到了晚上,整个县衙便会灯火通明,丝竹之声、划拳行令之声、以及女人们压抑的哭泣和求饶声,彻夜不绝。
上梁不正下梁歪。
高层们在府衙内夜夜笙歌,底下的那些普通士兵,也彻底放开了手脚。
他们不再满足于只是抢劫那些看起来就很有钱的大户人家。
他们开始三五成群,在街道上公开游荡。
看到哪家店铺还开着门,就直接冲进去,美其名曰“征缴军资”,实际上就是明抢。
看到哪个妇人有几分姿色,便会吹着口哨,说着污言秽语上前调戏。
从一开始的抢劫财物,发展到后来,甚至开始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奸淫妇女。
整个太平县,彻底沦为了一座人间地狱。
曾经那派繁华安定的景象,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街道上,再也看不到一个行人。
所有的商铺,所有的人家,全都大门紧闭,门后还用尽了一切能找到的东西死死顶住,生怕下一秒,那扇薄薄的木门,就会被那群恶鬼给踹开。
白天的县城,死寂得如同一座鬼城。
而到了夜晚,偶尔从某个巷子里传出的,那一声被迅速捂住的尖叫,和男人绝望的闷哼,则让这片死寂,显得更加恐怖。
百姓们从最初的欢迎与期待,迅速变成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
他们后悔了。
他们无比后悔,当初为什么要为那群恶魔的到来而欢呼。
他们赶走了一头吃人的饿狼,却迎来了一群更加凶残,更加没有底线的猛虎!
客栈的房间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陆双双和洪凌凌已经好几天没有出过房门了。
她们每天就待在窗边,看着楼下那萧条空寂的街道,听着远处不时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声响,小脸一天比一天苍白。
终于,在又一次听到街角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喊,和士兵们放肆的狂笑声后,陆双双再也忍不住了。
她猛地从窗边站起,转身冲到正盘膝坐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林羽面前。
“师叔祖!”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不解与痛苦。
“您都看到了!您都听到了!这跟之前孙德才治下有什么区别?不!这比以前还要坏!他们就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
“您明明有那么大的本事!在安阳县,您一句话就能让那个县令乖乖低头!为什么在这里,我们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非作歹?”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质问。
“我们为什么不出手教训他们?以您的本事,杀了那个张山,杀了那些作恶的士兵,不就跟捏死几只蚂蚁一样简单吗?那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啊!”
洪凌凌也抬起头,那双蓄满了泪水的大眼睛,同样充满了困惑与期盼,望向林羽。
是啊,师叔祖这么厉害,为什么……为什么不出手呢?
林羽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个弟子那充满了痛苦与不解的脸。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
“杀了张山,杀了这些士兵,然后呢?”
“然后?”陆双双一愣。
“然后太平县的百姓,不就得救了吗?”
林羽淡淡地说道,“我杀了张山,还会有李山,王山。大景王朝气数已尽,天下大乱,到处都是活不下去的流民,到处都是揭竿而起的乱军。这,只是刚刚开始。”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两个小姑娘从未听过的,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的沧桑。
“此乃人间浩劫的开端,是由天下间无数凡人的怨气、恨意、绝望、痛苦,共同汇聚而成的共业。这股力量,便是‘劫数’。”
“劫数?”
“共业?”
陆双双和洪凌凌第一次听到这两个词,脸上写满了茫然。
“妖魔食人,是为了修行,是其本性。而眼前的这一切,是人心之恶,是这方天地运转的法则出了问题,是王朝更迭的必然。”林羽继续解释道。
“我辈修士,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但不能逆天而行。”
“这种由凡人共业引发的劫数,修士不可轻易插手。强行干预,看似是救了一时一地,但却会搅乱天机,引发更大的乱局。你今日杀了张山,明日就可能引来一支更庞大的军队,到时候,死的便不止是一座县城的人。”
林羽看着两个弟子那震撼的表情,声音变得更加严肃。
“更重要的是,强行逆转这等大势,自身会遭受天道反噬,降下天罚。”
“天罚?”陆双双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这个词,让她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
“轻则修为尽毁,打回原形,一身道行付诸东流。”
林羽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
“重则,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轰!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了陆双双和洪凌凌的脑海里!
她们彻底呆住了。
她们那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准则,在“天罚”、“劫数”、“天道反噬”这些宏大而又冰冷的概念面前,显得是那样的脆弱,那样的不堪一击。
原来,不是师叔祖冷漠。
而是这背后,竟然牵扯着如此恐怖的因果!
“这是你们修行路上,必须明白的道理。”林羽看着她们,一字一句地说道,“记住,我们可以顺势而为,救一人,救一村,那是积累功德。但我们不能去扭转一个王朝的覆灭,那是自寻死路。”
“安心待在客栈,看清这乱世的真相,也是一种修行。”
林羽的话音,在安静的房间里缓缓回荡。
陆双双和洪凌凌都沉默了,她们低着头,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正在拼命消化着这足以颠覆她们认知的一切。
就在此时。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响!
客栈那扇本就脆弱的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暴力踹开,四分五裂的木屑向内飞溅!
紧接着,七八个满身酒气,手里拎着明晃晃钢刀的起义军士兵,狞笑着,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