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绝望,如同蓝玉带来的洪武兵煞,死死冻结着红崖脚下每一寸土地。沈墨挣扎着从碎石泥泞中坐起,脏腑撕裂般的剧痛和噬谎蛊传递来的虚弱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充斥着灰晶痂壳在崖壁上疯狂蔓延滋长的“滋滋”声,如同亿万只毒虫在啃噬山体。蓝玉和他身后那队散发着陈旧肃杀气息的洪武玄甲兵,如同冰冷的雕塑,猩红披风在腥风里凝固,斩马刀上缠绕的血藤微微蠕动,死寂的目光扫视着残存的军民,仿佛在清点待宰的羔羊。
“清理…余孽…”蓝玉那透过兽面盔传出的嘶哑命令,不带一丝波澜。
死亡的阴影笼罩。幸存的军户和苗民们瑟瑟发抖,脸上蔓延的灰斑似乎都因恐惧而加深。阿朵搀扶着沈墨,少女明亮的眼眸此刻也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她望向那刻着“守粮人”的巨大断石,又看向崖壁上肆虐的灰晶,小拳头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不能等死…”沈墨咳出一口带着冰碴的血沫,声音微弱却透着不甘。他强忍着剧痛,集中残存的心神,再次感应怀中噬谎蛊。那微弱的、指向碎石堆深处的同源波动依然存在,顽强地抵抗着四周弥漫的洪武兵煞。“碎石下…有东西…能对抗…这煞气…”他喘息着对阿朵低语。
阿朵用力点头,眼神重新燃起一丝决绝:“我去找!沈大哥你歇着!”她深知沈墨伤势极重,此刻能动的只有自己。她将沈墨小心挪到一块相对完整的巨石后遮挡,深吸一口气,猫着腰,借着废墟和弥漫的烟尘掩护,如同灵巧的山猫,悄无声息地朝着蓝玉脚下那片巨大的石像废墟潜行而去。
越靠近那片废墟,空气中弥漫的洪武兵煞戾气就越发刺骨冰寒,几乎让阿朵的血液都要凝固。碎石堆里,除了冰冷的石头,还混杂着扭曲的锅灶碎片、凝结着冰霜的酸汤污迹,以及…一些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怨念。噬谎蛊在沈墨怀中传递来的微弱指引,如同黑暗中的萤火,顽强地指向废墟中心某个方位。
阿朵的心跳如鼓。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搬开一块块沉重的碎石。手指被冰冷的石屑和锋利的边缘划破,鲜血渗出,她也浑然不觉。突然,她搬开一块半人高的断石,下方露出的景象让她瞬间僵住,瞳孔骤然收缩!
碎石之下,并非预想中的天书碎片或奇异晶体,而是一截石化的小腿!
那小腿属于一个孩童,保持着奔跑的姿势,皮肤彻底化作了毫无生机的青灰色石质,纹理清晰,甚至能看到脚踝处一个磨损的银脚环!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寒意瞬间攫住了阿朵。
她疯了一般,不顾越来越浓的兵煞和可能被发现的危险,双手并用,拼命扒开周围的碎石瓦砾。更多的景象暴露出来:石化的妇人,保持着将孩子护在怀里的姿态;石化的老人,蜷缩在地;石化的青壮,怒目圆睁,手中还握着锄头或木棍的化石… 短短片刻,她竟在蓝玉脚下这片巨大的废墟之下,清理出一片小小的区域,里面赫然竖立着十几具姿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石化人像!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晒甲山屯堡的妇孺老弱!如同被瞬间凝固的绝望雕塑,组成了一个无声的、惨烈至极的碑林!
阿朵浑身冰凉,牙齿咯咯作响。她认出了其中几个面孔,是昨日还在屯堡里躲藏的乡亲!是谁?是谁如此残忍?!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冲破她的胸膛!
就在这极致的悲愤中,噬谎蛊的指引之力猛地一跳,变得异常清晰——并非指向某具石化人像,而是指向这片小小“碑林”的中心位置!那里,被几具石像拱卫着,地面似乎有些不同。
阿朵强忍悲痛和愤怒,轻轻拨开覆盖的碎石尘土。一块相对平整的基座石板显露出来,上面用尖锐之物深深镌刻着几行歪歪扭扭、却力透石背的血色文字!那文字并非通用楷书,而是夹杂着苗语古音的巫傩符咒!阿朵自幼跟随罗阿婆,认得这些!
符咒的核心,环绕着一句触目惊心的大字:
“宁作黔灵鬼,不饮应天水!”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应天水…”阿朵喃喃念出,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悲怆和愤怒轰然炸开!这是对洪武皇帝朱元璋最尖锐的控诉!“调北征南”,他们的祖辈被迫离开富庶的应天(南京)故土,迁徙到这瘴疠蛮荒的黔地戍守!无数人埋骨他乡,活着的也如飘萍!这“应天水”,指的就是那遥不可及、冰冷无情的皇恩!这碑文,是屯堡移民被抛弃、被遗忘的血泪控诉!是谁,将这份滔天怨念,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刻在石化亲人的脚下?!
噬谎蛊的指引之力骤然变得灼热,死死钉在那符咒环绕的中心!阿朵福至心灵,猛地抬头看向符咒环绕的中心点上方——那里,一具石化的老妪像微微前倾,她枯瘦石化、保持着掐诀念咒姿态的右手食指,正不偏不倚地指向自己脚下那片刻着血咒的石板中心!
阵眼!这惨烈碑林的核心,也是一个恶毒的阵眼!利用屯堡妇孺的石化之躯和滔天怨念,布置下的某种阴邪蛊阵!
“找到你了…小丫头…”一个阴恻恻、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阿朵身后响起!
阿朵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身!
只见一个穿着破旧苗服、脸上带着谄媚又夹杂着恐惧笑容的干瘦男人,不知何时溜到了她身后不远处的碎石堆后,正是昨日在屯堡里带头闹事、差点害死大家的刘癞子!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神医’不安分…”刘癞子搓着手,眼神躲闪,却又带着一丝贪婪和邀功的急切,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远处如同魔神般的蓝玉,压低声音对阿朵道:“别找了…是金花婆婆!她…她把这些不肯跟她走、还骂她的人…都变成了石头!就…就埋在这下面!她说…说要用他们的怨气,喂饱什么‘罐子’…” 他的手指,颤抖地指向那符咒中心,“宝贝…宝贝就在下面!她亲口说的!”
刘癞子的话如同惊雷,在阿朵耳边炸响!
金花婆婆!恶罐派的神婆! 原来是她!是她掳走了屯堡剩下的妇孺!是她将他们残忍石化,布下这怨气冲天的邪阵!她口中的“罐子”,必定是恶罐派的核心邪物!
“助纣为虐的畜生!”阿朵怒极,恨不得立刻撕了眼前这个出卖同胞的败类。但此刻,揪出金花,毁掉阵眼,阻止她利用这滔天怨念作恶,才是关键!噬谎蛊的指引与刘癞子的话指向一致,那血咒符文的中心,必然藏着金花所依仗的邪物,或许就是对抗蓝玉和兵煞的关键,也可能是修复混元仪的一线希望!
就在阿朵目光锁定阵眼中心,准备不顾一切挖掘的瞬间——
“哼!多嘴的狗,该打!”
金花婆婆那沙哑阴冷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底传来,直接响彻在这片小小的碑林上空!
嗡!
刻在地上的血色符咒骤然亮起刺目的猩红光芒!那十几具拱卫在周围的石化人像,空洞的眼眶中同时亮起两点幽幽的红光!一股浓郁得化不开、充满了绝望、痛苦、不甘与诅咒的怨毒之气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猛地从碑林中爆发出来,狠狠冲击向阿朵!
阿朵首当其冲,只觉得灵魂仿佛被无数冰冷的毒针刺穿,眼前瞬间被无尽的黑暗和凄厉的哭嚎充斥!她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一块碎石上,喉头一甜。
“啊!婆婆饶命!饶命啊!”刘癞子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那怨毒之气扫过他,他脸上迅速浮现出诡异的灰色石斑,身体僵硬,发出惊恐至极的惨叫。
“扰我‘万怨饲灵阵’,坏我好事…小丫头,你的魂魄,正好做我这‘千魂罐’最后的祭品!”金花婆婆的声音充满了贪婪和残忍。只见那血咒符文的中心地面,如同沼泽般蠕动起来,一个边缘镶嵌着扭曲人面浮雕、通体漆黑、不断渗出污秽黑气的陶罐,正缓缓从地下升起!罐口幽深,仿佛连接着无间地狱,无数痛苦扭曲的魂影在其中哀嚎沉浮!恐怖的吸力瞬间锁定阿朵!
千钧一发!阿朵强忍灵魂被撕扯的剧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并非武器,而是一面巴掌大小、刻画着古老傩神面孔、边缘缀着五色丝穗的木制傩面!这是罗阿婆留给她的护身之物,亦是沟通祖灵、安抚亡魂的法器!
“祖灵庇佑!亡魂安息!怨念…散!”阿朵用尽全身力气,将最后一丝源自酸汤生机的微弱力量注入傩面,将其猛地按在自己脸上!
嗡!
古朴的傩面瞬间亮起一层柔和的、带着安抚韵律的五色微光!光芒虽弱,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顽强地抵抗着“千魂罐”的恐怖吸力和四周汹涌的怨毒黑潮!光芒扫过那些眼眶泛红的石化人像,它们眼中疯狂的红光竟微微闪烁,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短暂的迷茫和挣扎!那刻在地上的血咒符文,光芒也出现了瞬间的紊乱!
“傩面?!罗老婆子的东西?!”地下传来金花婆婆又惊又怒的尖啸,“凭你也想超度我这万灵怨气?给我破!”
轰!
千魂罐黑光大盛,罐口旋转,吸力暴增!傩面发出的五色微光如同风中残烛,剧烈摇曳!阿朵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被硬生生扯出体外!傩面上甚至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
“不——!”阿朵在心中呐喊,拼命催动那微弱的力量。傩面光芒顽强抵抗,与千魂罐的吸力形成僵持!光芒照耀下,那句“宁作黔灵鬼,不饮应天水”的血色大字,仿佛活了过来,每一个字都在泣血控诉!无数屯堡先民筚路蓝缕、埋骨他乡、被朝廷遗忘的悲凉画卷,冲击着阿朵的心神!这滔天的怨念,既是金花的力量源泉,也蕴含着被扭曲的、源自血脉的悲鸣!
“金花!你口口声声为苗疆,却用同族的血泪和尸骨修炼邪法!”阿朵透过傩面,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和悲愤,“你看看他们!看看这些被你变成石头的孩子和老人!他们的怨,是对这无情世道的怨!不是供你驱使的恶鬼!你比那抛弃我们的皇帝更可恨!”
阿朵的话语,如同利箭,混合着傩面安抚亡魂的力量,似乎刺中了怨气潮汐中某些脆弱的核心!
咔…咔嚓!
阿朵脸上的傩面,裂痕瞬间扩大!她已到了极限!千魂罐的吸力再次占据上风!
就在傩面即将彻底崩碎,阿朵灵魂要被吸入罐中的刹那——
“哼!冥顽不灵!”金花婆婆彻底失去了耐心。那蠕动的黑色地面猛地炸开!
一个身影从地下冲天而起!
那已不能完全称之为“人”!
金花婆婆干瘪的身体上,爬满了密密麻麻、如同黑色血管般的蛊虫!这些蛊虫在她皮肤下蠕动,有些甚至钻出体表,形成狰狞的角质凸起!她的双眼只剩下漆黑一片,不见眼白,唯有两点针尖般的猩红在中心闪烁!她的双臂异化得最为严重,如同两条巨大的、由无数黑色蛊虫纠缠凝聚而成的毒蟒!其中一条毒蟒般的蛊虫手臂,正死死缠绕着那不断渗出黑气的千魂罐!罐体与她手臂上的蛊虫仿佛融为一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邪异气息!
此刻的金花婆婆,如同从地狱爬出的蛊虫母巢,散发着比蓝玉的兵煞戾气更加阴邪污秽的能量波动!她悬浮在碑林上空,怨毒的黑气如同披风般环绕,猩红的双眼死死锁定下方戴着濒临破碎傩面的阿朵,蛊虫手臂缓缓抬起,千魂罐口对准阿朵,发出最后的死亡宣告:
“你的魂…归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