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有座安宁镇,镇外三里有个柳家庄,庄上住着一户朱姓人家。朱大郎娶妻洪氏,本是青梅竹马,婚后五年也算恩爱。谁知三年前,朱大郎从城里带回一个叫宝珠的小妾,从此家中便再难安宁。
宝珠年方十八,生得明眸皓齿,尤其善解人意,把个朱大郎迷得神魂颠倒。洪氏年长五岁,又因操持家务、生养孩子,容颜渐衰,常常独守空房,暗自垂泪。
这年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祭灶神。洪氏在厨房备着祭品,听到前院传来朱大郎与宝珠的嬉笑声,心中凄苦,竟失手打翻了糖罐。她蹲在地上收拾碎片,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
“这位娘子,何故如此伤心?”
洪氏抬头,见一青衣妇人站在厨房门口,约莫三十来岁,眉目清秀,气质不凡,不像本地人。
“您是……”洪氏忙擦泪起身。
妇人笑道:“我姓胡,路过此地,想讨碗水喝。”
洪氏忙倒茶相待。胡娘子也不客气,坐下打量洪氏片刻,忽然道:“娘子可是为丈夫偏心而烦恼?”
洪氏一愣,眼圈又红了:“您怎么知道……”
胡娘子轻叹:“我略懂些相面之术。娘子眉间带愁,眼含怨气,定是夫妻失和。若信得过我,不妨说说。”
洪氏见这妇人言语恳切,便将满腹委屈倾倒而出。说完已是泣不成声:“我不求独占夫君,只盼他能念及往日情分,多来我房里坐坐……”
胡娘子沉吟片刻:“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我教你个法子,但需你严守三个条件。”
洪氏忙问:“什么条件?”
“第一,接下来三个月,你不可主动去寻丈夫;第二,要悉心照我说的打扮行事;第三,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告诉任何人,包括你最亲近的人。”
洪氏犹豫了:“若是三个月不见,夫君岂不更忘了我?”
胡娘子神秘一笑:“这叫‘欲擒故纵’。你且信我一回,若三个月后无成效,我分文不取。”
洪氏心想,最坏也不过是如今这样,便咬牙答应了。
胡娘子当即教她:“从今日起,你每日只穿素净衣裳,头发随意挽起,脸上不施脂粉。家务照做,但不必特意在丈夫面前露面。他若来找你,你便说身子不适,早早熄灯安歇。”
洪氏听得糊涂:“这……这不是要把丈夫推得更远?”
“你照做便是。”胡娘子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我自制的香粉,三个月后的今日,你沐浴更衣后撒些在身上。切记,不到那日不可使用。”
洪氏接过瓷瓶,还想再问,却见胡娘子已起身告辞,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自那日起,洪氏果真照着胡娘子的话做。朱大郎起初还奇怪妻子怎么突然冷淡了,但宝珠温柔小意地缠着他,也就渐渐不再在意。
如此过了两个月,家中倒出了件怪事。
宝珠的贴身丫鬟小翠,那日去井边打水,忽然尖叫一声跑回来,说看见井里有个白衣女子朝她笑。朱大郎去看时,井水清澈,什么也没有。不料当晚,宝珠开始发高烧说胡话,总说有个湿漉漉的女人站在床前。
朱大郎请了大夫也不见好,忽然想起洪氏娘家曾认识一位看事的婆婆,便让洪氏去请。
洪氏请来了镇上有名的神婆马三姑。三姑一进朱家院子,眉头就皱起来了。她绕着水井转了三圈,烧了道黄符,念念有词。
“这井里不干净。”三姑说,“百年前有个女子在此投井,怨气未散。平时无事,偏生冲撞了八字轻的人。”说着瞥了宝珠房门一眼。
朱大郎忙问如何化解。三姑说需做场法事,还要家中女眷连续七日,每日清晨往井里投三枚铜钱,说三声“好走”。
宝珠病着,这事自然落到洪氏头上。洪氏也不推辞,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虔诚地投钱念叨。
说来也怪,第七日法事做完,宝珠的病真就好了。朱大郎看着憔悴却依然坚持完成仪式的洪氏,心中第一次生出几分愧疚。
转眼三个月期满。那日正是上巳节,镇上办庙会。胡娘子如约而至,这次她带了个包裹。
“今夜庙会,你按我说的做。”胡娘子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水绿色的衣裙,料子寻常,款式却别致,“沐浴后换上这衣裳,略施薄粉,头发挽成这个样式。”她边说边给洪氏演示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记住,今晚若见丈夫,要若即若离。他进你退,他退你稍进。不可像从前那样急切。”
洪氏一一记下。傍晚,她按吩咐装扮妥当,对镜一照,自己都愣住了。镜中人眉目温婉,比平日竟年轻了好几岁。更妙的是那瓷瓶里的香粉,味道清雅不俗,闻之心神安宁。
庙会上人山人海。洪氏本不想去,却被小姑子硬拉着出了门。果然在灯谜摊前遇见了朱大郎和宝珠。
朱大郎看见洪氏,眼睛一亮,几乎认不出来。宝珠也暗自吃惊,紧紧挽住朱大郎的手臂。
猜灯谜时,洪氏猜中三个,领了一盏莲花灯。她提着灯准备离开时,朱大郎忍不住叫住她:“这么早回去?”
洪氏回头浅浅一笑:“有些乏了,你们慢慢玩。”说罢转身离去,留下一个袅娜的背影。
那夜朱大郎失眠了。他忽然想起许多往事:新婚时洪氏为他缝衣到深夜;他生病时洪氏守在床边三天没合眼;生儿子时洪氏差点没了命,醒来第一句话却是问孩子好不好……
第二天,朱大郎鬼使神差地去了洪氏房里。洪氏正在绣花,见他来,起身行礼,态度恭敬却疏离。
“你……近来可好?”朱大郎没话找话。
“劳夫君挂心,一切都好。”洪氏低头继续绣花。
朱大郎坐了一炷香时间,洪氏只说了三句话。他讪讪地离开,心里却像被猫抓似的。
如此又过半月,朱大郎去洪氏房里的次数越来越多。宝珠察觉不对,开始变着法子争宠,今天头疼明天心口疼。起初朱大郎还着急,后来发现十次有八次是装的,渐渐就不耐烦了。
这日,宝珠又嚷着心口疼,朱大郎正忙着一笔生意,便说:“让洪氏请大夫来瞧瞧。”自己径直出门去了。
宝珠气得摔了茶杯,丫鬟小翠劝道:“姨娘别气,我倒有个主意……”
夜深人静时,小翠偷偷在后院槐树下埋了个布偶,上面写着洪氏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这是她从镇上邪婆那里求来的“妨人偶”,据说埋七七四十九天,就能让那人病痛缠身。
谁知第二天,朱家来了个不速之客。
胡娘子突然登门,说是路过,给洪氏带了包点心。她在院中走了走,忽然停在槐树下,似笑非笑地说:“这树下倒是热闹。”
朱大郎正好在家,闻言好奇:“胡娘子此话怎讲?”
胡娘子淡淡道:“槐字拆开是木鬼,最易聚阴。这树下埋了不该埋的东西,恐对家中女眷不利。”
朱大郎半信半疑,让人挖开,果然挖出那个布偶。一看上面的名字,脸色大变。
宝珠被叫来时,看见布偶,脸都白了,却咬定不知情。小翠吓得跪地求饶,说是自己看不惯夫人,自作主张。
朱大郎怒不可遏,当即要休了宝珠。洪氏却出人意料地求情:“宝珠年轻不懂事,赶出去叫她如何活?不如留下,让妾身慢慢教导。”
宝珠呆呆地看着洪氏,第一次感到羞愧。
事后,朱大郎问洪氏为何替宝珠求情。洪氏轻声道:“她也是个可怜人,离了这里,怕是活不下去的。再说,家中多个姐妹,也好互相照应。”
朱大郎握住洪氏的手,久久不语。
自那以后,朱大郎几乎夜夜宿在洪氏房中。宝珠经此一事,也收敛了许多,每日早晚给洪氏请安,竟真有了些姐妹相处的样子。
这年中秋,朱家大摆宴席。席间,胡娘子不请自来,洪氏忙请她上座。酒过三巡,胡娘子微醺,指着天上圆月道:“你们可知,这世间情爱,也如月有阴晴圆缺?”
众人静听。
“太近了刺眼,太远了寒心。不远不近,方得长久。”胡娘子看向洪氏和朱大郎,“洪娘子如今懂了,朱相公也懂了,甚好。”
她又对宝珠说:“你本性不坏,只是用错了心思。记住,女人的价值不在争宠,而在自立。”
宴罢,胡娘子告辞。洪氏送她到门口,忍不住问:“胡姐姐,您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如此帮我?”
胡娘子笑而不语,忽然身形一晃,竟变成一只白狐,转眼消失在月色中。
洪氏惊呆了,忽然想起镇上关于狐仙的传说——据说百年前,有只白狐在附近修炼,最爱管人间姻缘不平事。
“原来是她……”洪氏喃喃道。
回房后,洪氏发现梳妆台上多了个锦盒,里面是一对白玉簪,下面压着张字条:
“赠贤伉俪: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朱大郎看了,感慨万千,对洪氏说:“这些年,委屈你了。”
洪氏摇头:“若没有这番波折,我也不会明白这些道理。倒要谢谢那位……狐仙点化。”
从此,朱家夫妇相敬如宾,宝珠也安分守己,家中渐渐和睦。只是每逢月圆之夜,洪氏总会在后院石桌上摆些瓜果糕点,祭拜那位神秘的胡娘子。
镇上人听说此事,有信的,有不信的。但那些夫妻不和的妇人,常会去朱家向洪氏请教。洪氏总说:“哪有什么秘诀,不过是尊重自己,体谅他人罢了。”
不过,据柳家庄的老人说,后来安宁镇一带,夫妻吵架的少了,相互扶持的多了。有人说,这是狐仙显灵;也有人说,这是人心向善。
谁知道呢?反正每到月圆之夜,你若在安宁镇外的小路上看见一只白狐,千万别惊扰它——说不定,它正在点化另一段姻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