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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三年,胶东半岛来了个穿洋装的年轻人,名叫任天佑。他提着牛皮行李箱,站在潍县码头上,望着浑浊的河水发呆。

“这位少爷,住店吗?”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中年汉子凑过来,脸上堆着笑,“福来客栈,干净便宜,还包三餐。”

任天佑点点头,跟着汉子走了。他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父亲任守业三个月前突然病故,家里的商行转眼就被合伙人吞并大半。他这次回来,就是要查清父亲的死因,收回该得的东西。

福来客栈临河而建,二楼房间推开窗就能看见白浪河。任天佑住下后,每晚都梦见父亲。梦里的任守业总是一身长衫,站在河雾中欲言又止。

第四天夜里,梦变了。

任守业的身影清晰起来,面色青白,穿着下葬时的寿衣。“天佑,”他声音飘忽,“我在下面欠了赌债,被扣在‘三不管’地界,投不了胎。你得帮我。”

“赌债?”任天佑在梦里问。

“去年我和刘万山、李有财合伙跑船运,在天津结识了个叫‘五通’的赌局。我输光了本钱,还欠下阴债。”任守业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扣了我的魂魄,你要去‘五通局’赢回一千块大洋,我才能自由。”

“五通局在哪儿?”

“明晚子时,出客栈往东三里,有个破败的河神庙,敲门三长两短,自有人接引。”任守业说完,身影渐渐淡去,“记住,只能用我留给你的那包钱下注……”

任天佑惊醒,枕边真有一包用油纸裹着的银元。他数了数,正好一百块。银元冰凉刺骨,摸上去竟有些黏手。

翌日,任天佑向客栈老板打听河神庙。老板脸色一变:“少爷,那地方去不得!早些年供的是河神,后来不知怎的成了‘五通爷’的地盘。每月十五有人在那儿开赌局,可邪门得很,赢来的钱第二天全变成纸灰。”

“五通爷是什么?”

老板压低声音:“江南传来的邪神,好赌好色。咱这儿本来不信这个,可十年前来了个南边的商人,在河神庙里供起了五通。据说诚心供奉的,能一夜暴富;得罪了的,倾家荡产都是轻的。”

任天佑若有所思。父亲生前确实常跑江南生意,结识各路人等。

当晚子时,他揣着那包银元出了门。月色惨白,河风带着腥气。三里路走完,果然看见一座破庙,匾额上的“河神庙”三字已斑驳不清。

他照着梦中嘱咐,敲门三长两短。吱呀一声,门开了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在门后打量他。

“任少爷?”是个尖细的嗓音。

“正是。”

门开了,一个佝偻的老头提着灯笼引路。庙里别有洞天,穿过前殿,后院竟灯火通明,摆了七八张赌桌。赌客们形形色色,有穿长衫的,有短打的,还有几个打扮妖艳的女子,个个面色在灯光下显得青白。

“新客?”一个穿锦缎马褂的中年人迎上来,脸上笑容可掬,“我是这儿的主事,姓胡。任少爷想玩什么?”

“摇骰子,押大小。”任天佑直截了当。

他被引到一张红木赌桌前。庄家是个瘦高个,手指细长得不似常人。任天佑掏出十块银元押大。开盅,四五六,大。他赢了。

如此连押十把,把把皆赢。面前银元堆成了小山,少说也有五六百块。周围的赌客渐渐围拢过来,窃窃私语。

“邪门了,今儿胡老五的局也有人能赢?”

“瞧他那包本钱,透着股阴气……”

任天佑不理睬,正要押第十一把,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是个穿灰布衫的精瘦汉子,冲他使了个眼色。

“见好就收吧,年轻人。”

任天佑一愣,那汉子已转身离去。他再看赌桌,庄家正冷冷盯着他,眼神像毒蛇。

“还押吗?”庄家问。

任天佑心中警醒,数了数赢的钱,已有九百八十块。还差二十。他一咬牙,将二十块本钱全推出去:“押小!”

骰盅摇得哗啦响,开出一二三,小。庄家的脸白了。

任天佑收起赢来的钱,整整一千块。他刚要离开,胡主事拦住了他:“任少爷好手气。不过您这包本钱……”他指着任天佑装银元的布袋,“能让我瞧瞧吗?”

任天佑递过去。胡主事摸了摸银元,又凑到鼻尖闻了闻,脸色大变:“这是下面流通的冥钱!你好大胆子,敢用阴钱来阳间赌局!”

话音刚落,四周赌客哗然。几个打手模样的壮汉围了上来。

“慢着。”刚才那灰衣汉子又出现了,“胡老五,你们开赌局时可没说不收冥钱。再说,这位小兄弟的父亲是不是任守业?”

胡主事一怔:“你怎么知道?”

“任守业三个月前在下面欠了你们的阴债,被扣在‘三不管’。他儿子这是来赎爹的。”灰衣汉子掏出块木牌晃了晃,“我是这一带的游方判官,这事儿归我管。”

胡主事见了木牌,气势顿时矮了三分:“崔判官,这不合规矩……”

“规矩?”崔判官冷笑,“你们引诱生人赌博,抽魂夺魄,就合规矩了?这一千块阳钱,我作证,是正经赎债的。放人吧。”

胡主事咬牙切齿,却不敢违逆,只得挥手让人取来一个陶罐。他拍开泥封,一股青烟冒出,渐渐凝成任守业的身形。

“爹!”任天佑激动上前。

任守业的魂魄虚淡,朝儿子点了点头,又向崔判官深深一揖,随即消散在空气中。

“你父亲已去该去的地方了。”崔判官对任天佑说,“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出了河神庙,崔判官才解释:“我生前是这一带的私塾先生,死后得了地府职司,专管阴阳间的糊涂账。你父亲是个老实商人,被刘万山、李有财那两个合伙人骗去五通局,输光了本钱不说,还欠了阴债。那两人如今还在阳间逍遥呢。”

任天佑握紧拳头:“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崔判官摇头:“阴阳有隔,我不能直接插手阳间事。但可以指点你一二。你父亲留下的商行,账本藏在刘家祠堂的牌位下面。李有财好色,养了个外室在城西杨柳胡同,他老婆是个母老虎,还不知情。”

任天佑记在心里,又从赢来的钱里取出两百块递给崔判官:“多谢相助。”

崔判官推辞:“我不用阳间钱。你若真想谢我,逢年过节在路口烧些纸钱香烛便是。”说罢,转身走入雾气,消失不见。

回到客栈,任天佑打开装钱的布袋,惊讶地发现那一千块银元中,有二百块颜色发暗,摸上去冰凉——正是他带去当本钱的那包。而赢来的八百块,则正常温热。

他将正常银元收起,那些冰凉的钱不知如何处理,便暂时藏在箱底。

第二天,任天佑开始行动。他先是找到刘家的老仆,许以重金,得知刘万山每逢初一十五必去祠堂上香。到了十五那天,他潜入刘家祠堂,果然在祖宗牌位下发现一本暗账,记录着刘万山、李有财如何做假账侵吞任家财产,甚至还有任守业“意外”落水的可疑记载。

任天佑复制了账本,一份寄给警察局,一份送到报社。不出三天,刘万山被捕,李有财闻风欲逃,却被老婆带着娘家人堵在杨柳胡同的外宅,闹得满城风雨,最后也被捉拿归案。

商行物归原主,任天佑却高兴不起来。夜里,他总梦见父亲站在河边,似乎还有话要说。

这天,客栈老板神神秘秘地找来:“任少爷,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您父亲去世前,曾在我这儿存了个小铁箱,说如果有一天您回来了,就交给您。”

铁箱里只有一封信和一块玉佩。信是任守业的笔迹:

“天佑吾儿:若你看到此信,说明我已遭不测。刘、李二人狼子野心,我早有察觉,却念及多年交情未加防备。那块玉佩是早年一位道长所赠,说能辟邪护身。我在天津误入五通赌局,输光本钱后,他们逼我签下借据,用的竟是生死簿。我阳寿未尽,他们便设计害我性命,想吞我魂魄炼成鬼仆。你要小心,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任天佑读完信,浑身发冷。原来父亲的死根本不是意外!

当夜,河上起雾了。浓雾从窗口漫进房间,带着河泥的腥气和隐约的香火味。任天佑握紧玉佩,突然听到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推开窗,只见河面上飘着一艘纸船,船上站着三个人影——正是刘万山、李有财,还有那个胡主事。三人都面色青黑,眼神空洞。

“任家小子,”胡主事的声音飘过来,“你坏了五通爷的好事,又放走了我们炼到一半的鬼仆。今日要么你自愿下来顶替,要么我们就上来抓人。”

任天佑心头一紧,却强作镇定:“你们已死,还敢在阳间作祟?”

“死?”李有财阴森森笑了,“我们是死了,可五通爷赐了我们鬼差的身份,专抓你这种阳寿未尽却窥探阴阳的人。”

纸船缓缓靠岸,三个鬼影飘然而上。任天佑连连后退,手中玉佩突然发烫。就在这时,客栈走廊传来脚步声。

“几位,跨界抓人,问过我了吗?”

崔判官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卷泛黄的文书:“刘万山、李有魂,你二人阳寿虽尽,却未得地府正式录用,私自为邪神当差,已犯阴律。胡老五,你引诱生人赌博、强拘生魂,罪加一等。今日我便将你等押回地府受审!”

三个鬼魂大惊失色,转身欲逃。崔判官展开文书,念出一串晦涩咒文。纸上泛起金光,将三鬼笼罩其中,他们惨叫着化作青烟,被收入文书之中。

崔判官卷起文书,对任天佑说:“此事已了。五通邪神那边,自有地府去交涉。你父亲已顺利投胎,来世会是个读书人,平安一生。”

“多谢崔判官。”任天佑深深鞠躬。

“不必谢我。倒是你,”崔判官看着他,“那二百冥钱还在吧?”

任天佑点头,从箱底取出那包冰凉银元。

“这些钱在阳间花不出去,却能在阴阳交界处买些东西。”崔判官意味深长地说,“比如,买通某个小鬼,让他把你父亲生前最珍视的那支钢笔,偷偷放进他的来世襁褓中。”

任天佑眼睛一亮。

三个月后,潍县城西有户读书人家添丁。接生婆抱着婴儿时,惊讶地发现襁褓里有支老旧却完好的钢笔。婴儿的父母都说从未见过此物,只当是吉兆,便为孩子取名“怀笔”。

任天佑得知消息后,去了趟河神庙旧址。破庙已坍塌大半,他在废墟前烧了一沓纸钱,轻声道:“爹,这次要好好读书,别再做生意了。”

河风吹过,废墟中似有叹息声,悠长而释然。

至于那剩下的冥钱,任天佑后来在崔判官指点下,换成了阴阳铺子的凭证。他在潍县开了家书店,专售些志怪传奇、民间异闻,生意不温不火,却自得其乐。偶尔有夜半来客,用冰凉的钱币买书,他也从不点破,只是找零时,会悄悄搭上一小截桃木枝。

街坊都说,任老板的书店夜里亮灯时,总能照见些奇奇怪怪的影子在书架间游走。但任天佑从不解释,只是笑笑道:“这世间,人鬼殊途,却总有些故事,要跨过那道界限,才讲得完整。”

而福来客栈的老板晚年常跟人念叨:“那位任少爷啊,有天夜里我起夜,分明看见他屋里坐着两个对饮的人——一个是他,另一个穿着长衫,模样像极了他爹。可等我揉揉眼再看,就只剩他一个了。桌上的两只酒杯,一只盛酒,一只盛茶,都还冒着热气呢。”

这故事在潍县传了好几代,有人信,有人不信。只有任家书店的掌柜代代相传着一个规矩:每月十五打烊后,要在店门口摆张小桌,放两把椅子,一壶酒,一壶茶。

至于有没有人来坐,那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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