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老林子里头有个屯子叫靠山屯,屯子东头住着个老跑山客,人都喊他刘老杆儿。刘老杆儿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广,肚子里装的全是稀奇古怪的故事。夏天的夜晚,屯里人聚在场院乘凉,都爱听他讲古。
这夜月光如水,刘老杆儿叼着烟袋锅子,慢悠悠讲起一桩往事。
“这事儿啊,得从咱们屯过去的盐贩子钱老歪说起...”
钱老歪本名钱守财,因为走路斜肩歪膀,心眼也歪,得了这么个诨名。靠山屯地处偏僻,官盐难得,钱老歪就干起了私盐贩运的营生。他有个连襟在营口盐场当个小管事,常能弄些私盐出来。钱老歪每月跑一趟,用大车拉回来,在周边村镇贩卖,赚得盆满钵满。
这年腊月里,钱老歪照例去拉盐。临行前,他婆娘提醒道:“当家的,听说近来道上不太平,黑风岭那边闹黄仙,好几辆货车都出了邪乎事。”
钱老歪不以为然地啐了一口:“扯犊子!哪来的黄仙白仙,老子走了这些年,毛都没见过一根!”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自嘀咕。前几天他确实听说黑风岭一带出了怪事:有辆运粮车好好走着,突然马惊了,连车带粮翻进沟里;还有辆拉山货的车,半夜停在路边,早上发现车轱辘全不见了。
钱老歪多了个心眼,出发前特地跑到屯子供奉的胡三太爷牌位前,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嘴里念叨着:“胡三太爷保佑这趟平安顺利,回来一定给您老上大供。”
说是这么说,等真从连襟那儿拉回满满一车私盐,赚银子的心思就占了上风。回来的路上,他心里拨起了算盘:这车盐要是掺上一半沙子,少说能多赚二十两银子。胡三太爷的供品嘛...买几根便宜香糊弄一下得了。
车到黑风岭时,天色已晚。这地方山高林密,常年雾气昭昭。车把式有些发怵,劝道:“东家,要不咱找个地方歇一夜,明早再过岭?”
钱老歪抬头看看天色,骂道:“歇什么歇!这荒山野岭的,万一真有劫道的,连个躲处都没有!赶紧的,加把劲过岭,大不了多给你加五十文钱!”
车把式不敢再多言,赶着马车吱吱呀呀上了岭。
行至半道,忽然前方雾气中闪出两点绿光。拉车的骡子猛地停步,喷着响鼻不敢前进。车把式揉眼一看,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东、东家...你看那是什么?”
雾气中走出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眼睛如同绿宝石一般,在暮色中闪闪发光。最奇的是,这白狐居然人立而行,前爪还像人一样抱在胸前。
白狐口吐人言:“路上的君子,且留步。”
车把式吓得直接从车辕上滚了下来,躲在马车后面瑟瑟发抖。钱老歪也是头皮发麻,但强作镇定道:“你、你是哪路仙家?为何拦我去路?”
白狐作了个揖:“君子莫怕,我乃黑风岭修行的狐仙,今日拦路非为别事,只求君子一句口封。”
钱老歪一听“口封”,心里咯噔一下。他早年走江湖时听过,有些修仙的精灵会向人求口封,若人说它像神像仙,它便能道行大涨;若说它像妖像怪,可能百年修行毁于一旦。
白狐继续说道:“我修行三百余年,今日恰逢天劫。请君子看一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若是平常人,多半会说“像神”,结个善缘。可钱老歪眼珠一转,恶从胆边生:这狐狸精偏偏这时候来讨口封,分明是故意拦路。要是说它像神,它得了道行,说不定还会纠缠不休;不如...
他冷笑一声:“我看你尖嘴猴腮,不像神也不像人,倒像个偷鸡的畜生!”
白狐闻言,眼中绿光大盛,浑身毛发无风自动。它厉声道:“好个钱守财!我本见你车上载盐,想给你个造化。你既如此恶毒,就休怪我不客气!记住:你如何昧良心,火如何烧你身!”
说罢白狐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密林中。
车把式战战兢兢爬出来:“东家,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得罪仙家可不得了!”
钱老歪强装镇定:“怕什么!不就是个畜生装神弄鬼?赶紧赶路!”其实他心里也发虚,但想到一车盐值不少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
好不容易下了黑风岭,前方有个大车店。钱老歪这才松了口气,对车把式说:“你看,这不是平安出来了?哪来的什么报应!”
当晚在大车店住下,钱老歪做了个怪梦。梦中那白狐又来了,冷笑着说:“你以为出了黑风岭就没事了?告诉你,我已在你的盐车上做了记号。三天之内,必有大火焚车!”
钱老歪惊醒后,浑身冷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天不亮就爬起来,仔细检查盐车。果然在车篷角落发现一撮白毛。
他心下大惊,连忙找来店老板询问:“这附近可有什么道观寺庙?或者出马仙家?”
店老板想了想:“往南十里有个胡仙堂,供的是胡三太爷,挺灵验的。”
钱老歪二话不说,骑马就往胡仙堂赶。到了地方,只见一座小庙香火缭绕。他请庙里的香童找来一位老道士,将昨日遭遇一五一十说了。
老道士听罢捻须沉吟:“你这事难办。狐仙最重口封,你坏了它三百年修行,它岂能甘休?”
钱老财急得直作揖:“道长救命!我愿意捐钱修庙,给胡三太爷重塑金身!”
老道士摇摇头:“这不是钱的事。这样吧,我给你一道符,你贴在车上。再给你个法子:回去后,你连夜将盐分装到五辆小车上,分开存放。记住,每辆车都要贴符。那狐仙要烧也只能烧一辆,保不住全部也能保住大半。”
钱老歪眼珠一转,心里另有打算。他谢过老道士,捐了些香火钱,拿着符匆匆赶回。
车把式见东家回来,忙问如何。钱老歪晃了晃手中的符:“道长给了灵符,保平安无事。”却绝口不提分车运盐的建议。
原来他心下算计:雇五辆车要多花不少钱,分运还要多耽误一天。不如赌一把,说不定那狐狸精只是吓唬人。
三天期限将至,盐车也快到靠山屯了。这天傍晚,他们在路上遇到个老太太拦车。
“好心人,捎老身一程吧,我去前面靠山屯看闺女。”老太太挎着个篮子,佝偻着腰。
车把式心善,刚要答应,钱老歪却厉声制止:“不行!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老太太?说不定又是精怪变的!”
老太太哀声道:“老身不是精怪,真是靠山屯王二狗家的丈母娘。你看我这篮子里还装着给外孙做的虎头鞋呢。”
车把式小声劝道:“东家,王二狗家确实有个丈母娘,就住在邻村。这天都快黑了,她一个老人家...”
钱老歪却疑神疑鬼,坚决不让上车。最后老太太叹口气,从篮子里掏出个红布包:“不上车也罢,这包山里采的野茶送给二位,夜路提提神。”
车把式接过红布包,老太太转身就不见了。
钱老歪抢过红布包就要扔,车把式赶紧拦住:“东家,扔了多可惜。闻着真真是茶香,泡一壶尝尝吧?”
也许是连日紧张确实需要提神,钱老歪最终同意泡茶。茶香特别,喝完后两人都感觉神清气爽。
然而不到一炷香功夫,两人都昏昏睡去。
等车把式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路边的草窠里,而让他魂飞魄散的是——盐车停在不远处,正被熊熊大火包围!
“东家!东家!着火了!”车把式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却见钱老歪瘫坐在车前三步远的地方,两眼发直,嘴里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
火势极大,等附近村民闻讯赶来救火时,一车盐早已烧化大半,混着融化的雪水,成了白乎乎的泥浆。
更奇的是,现场除了盐车被烧,周围的枯草树木居然毫发无伤,仿佛那火只认盐车烧。
钱老歪失魂落魄地回到靠山屯,一病不起。夜里常说胡话,什么“白狐饶命”、“再也不敢了”。
屯里人私下都传:这是钱老歪得罪仙家,遭了报应。
然而故事并没完。盐车被烧一个月后,靠山屯来了位游方郎中,姓胡,自称擅长医治疑难杂症。钱家人请他来给钱老歪看病。
胡郎中诊脉后,冷笑一声:“这不是实病,是虚病。得罪人了——或者说,得罪不是人的了。”
钱家人忙问如何治法。胡郎中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可知他得罪的是哪路仙家?”
钱家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车把式大着胆子说了黑风岭遇白狐的事。
胡郎中听罢点头:“这便是了。那白狐在黑风岭修行三百年,平日护佑一方水土,从不轻易为难人。偏偏钱守财不仅口出恶言,回来后又阳奉阴违,不肯分车运盐降低损失,可谓贪吝至极。”
钱家人连连称是,求郎中指点迷津。
胡郎中道:“倒也简单。第一,钱守财需亲自到黑风岭白狐洞前焚香谢罪;第二,今后每年腊月,需以三牲祭礼供奉白狐;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今后贩盐做生意,不得再掺沙使假,坑害乡邻。”
钱家人满口答应。说也奇怪,钱老歪听到这些条件,竟从床上挣扎起来,一一应允。
病愈后,钱老歪果然老实了许多。不仅不再掺假,价格也公道起来。每年腊月,他都亲自前往黑风岭祭祀。有人说曾看见一只白狐受了他的香火,作揖后离去。
至于那场奇火,至今仍众说纷纭。有人说那老太太是狐仙所化,那茶是迷魂茶;有人说胡郎中就是白狐变的;还有人说看见起火时,车周围有几个小火团跳跃如狐...
刘老杆儿讲完故事,磕磕烟袋锅子:“所以啊,这山野之间的精灵,你可以不信,但不可不敬。举头三尺有神明,昧良心的事做不得。”
场院上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月光照在每个人脸上,明明灭灭。
忽然,屯子西头传来喧哗声,几个半大孩子气喘吁吁跑过来:“不好了!钱老歪家仓库起火了!”
众人慌忙赶去救火,到地方却见火光已熄。钱家仓库门口一片狼藉,仔细看却是钱老歪的儿子偷偷在盐里掺沙,刚刚不知怎的,堆沙子的角落自己燃起幽蓝的火苗,把掺假的沙子全烧化了,旁边的盐却完好无损。
钱老歪瘫坐在地,喃喃自语:“又来了...又来了...”
胡三太爷庙里的香,那夜烧得格外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