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京,第四日。
寒风中飘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东门那段的城墙,被熏得跟黑炭似的,墙根下,尸体一层叠着一层,被冻得邦邦硬,和冰雪凝在一起,奇形怪状,像一排出土的兵马俑。
到了午时,崇祯又开始了他雷打不动的巡城工作。
兵卒们见到皇帝从血污中走来,满脸疲惫却眼神炯炯,一个个再也绷不住了,哽咽行礼。
“官家……还在……”
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扑通跪下。
崇祯走过去,亲手把他拉了起来,拍着他厚实的肩膀,咧嘴一笑,虽然比哭还难看:“哭个啥?你觉得,咱们还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不?”
“能!”老兵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咬着牙吼道:“肯定能!有官家在,金狗就他娘的别想踏进东京城一步!!”
崇祯看着他,看着周围这一张张既疲惫又倔强的脸,眼眶也有些发烫,但语气依旧坚定:
“那就别哭丧!再给朕扛几天!等各路勤王大军一到,咱们就能反攻了!”
天寒地冻,风雪飘摇,但那一面染血的黄龙旗,仍在城头高高飘扬,从未落下。
......
东京,第五日。
寒风如刀,战火未熄。
北风卷着呛人的硝烟在城头徘徊,如幽魂索命。
东门一线,墙垣焦黑,尸骸堆积如山。
金人不要命的继续攻城。
五天五夜了,崇祯没卸过甲,没离开过城墙半步。
他的脸色蜡白,眼圈浮红,声音早已沙哑,脚步也不再如初稳重。
但他依旧挺立,身影如铁,如山,如那旗帜不倒的黄龙大纛。
崇祯靠着女墙,卷着披风,裹着寒风,用牙齿撕下一块风干肉,艰难咀嚼几口,转头继续布防。
“陛下,西南角城墙被砸开个小口子!”
“调镇海军第二营顶上去!修拒马,泼火油!告诉他们,给朕死守,退后者,斩!”
“陛下,北门箭矢告急!”
“从禁卫营里调五万支箭过去!立刻!马上!”
崇祯赤红着双眼,一拳砸在墙垛上:“朕就不信,金人能破了这东京城!”
他深知,金人十五万大军,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也很难受。
他们连攻三日,尸积如山,却连城头都未站稳,两位金军元帅必然心急如焚。
眼看大宋各路勤王大军正日夜兼程而来。
可大宋将士依旧死守东京。
眼下东京城如同一架巨大的血肉磨盘,每日都吞噬着无数生命,金人能扛得住?
只怕未必!
现在,就看谁的耐心和勇气更大些!
就在这时,西边的城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谁家的娃儿?!这是战场,谁把娃儿带上来了!”
只见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小男孩,怀里死死抱着一个食盒,脸蛋冻得通红,正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跑。
他看上去也就十岁左右,头发上落满了雪,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城头,亮得惊人。
“我……我来给我爹送饭!”他扯着嗓子喊。
几个士兵想上去拦,人群里却猛地冲出个汉子,一把将孩子死死抱在怀里。
那人满脸烟灰,盔甲上还沾着血迹,他看着怀里的孩子,声音都在抖:“你……你怎么敢上来?!”
“爹……”孩子的小手紧紧搂住他爹的脖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怕你饿……娘说你五天没回家了,就……就让我给你送窝窝头……”
那铁塔似的汉子,眼泪瞬间就决了堤。
孩子扭过头,看见了不远处的崇祯。
他仰起小脸,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问道:“官家!我能跟我爹一块儿守城吗?我不想他死……”
这话一出,整个城头,一片死寂。
那是一种能听见雪花落在盔甲上的安静。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是低低的抽泣,接着,这哭声就像会传染一样,一片一片地,那些刚才还跟金人玩命的铁血汉子,都跟个孩子似的,红了眼圈。
是啊,这一句话,像一把刀子,捅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窝子。
站在这城墙上的,有谁不是别人的丈夫、父亲、儿子?
为了守住这座城,他们把家扔在身后,把命提在手里。
而城里头,又有多少女人和孩子,正偷偷地做好饭菜,冒着生命危险,送到这血与火交织的墙头上来?
她们不知道,这一口热饭,会不会是丈夫的最后一餐。
孩子们更不知道,这一次见面,会不会就是父子间的永别。
张叔夜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此城若破,非兵之罪,实乃人心之败。”
崇祯缓缓走上前,将那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轻轻搂进怀里,用那沙哑得快说不出话的嗓子低声道:“孩子,你爹,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但你……还小,守城是大人的事,你要好好活着,将来长大了,再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依旧死死抓着父亲的铠甲不放。
周围的士兵们,一个个泪流满面,却一言不发。
一个都头猛地用手背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泪水,声音低沉沙哑,字字如铁:“官家,城不能破,家不能散!”
“对!”另一个老兵咬牙切齿地低吼:“老子要是死了,俺娘、俺婆娘、俺娃,就全完了!全得让那帮狗日的金人给糟蹋了!”
这一句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他娘的,咱们守的哪里是这破城墙!”
“咱们守的是身后的老婆孩子热炕头!”
“守不住,咱们连畜生都不如!”
“没错!从现在起,老子不是为了朝廷打,不是为了官家打,老子是为了我自己的家打!”
“对!为了家,为咱们自己打!”
喊声此起彼伏,压过了风雪,压过了一切。
那股子被压抑了五天的绝望、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全都转化成了最原始、最野蛮的守护意志!
崇祯看着眼前这群被彻底激活的血性汉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好!说得好!朕今日看到了,你们这些朴实的兵士,才是真正的柱石之臣,是大宋之脊梁!”
“朕告诉你们,朕不退,你们也不退,这东京,就破不了!”
“东京不破,咱们的家,就都在!”
黄昏落雪,千军誓死。
那一刻,东京城头,再没有什么君臣之别,只有一群,愿意为了家,流干最后一滴血的男人。
风中,那面染血的黄龙旗,再一次被狂风鼓满,发出猎猎的咆哮,像是在向整个天下,发出最后的誓言:
城在,人在!
城破,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