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面包车的减震器在坑洼处发出闷响,林默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兜里的照片边缘。
老槐树的纹路隔着相纸硌得掌心生疼,像根细针扎进他紧绷的神经——那是他七岁时在王婶家院门口拍的,而王婶上个月刚被系统“优化”去了三百公里外的养老院,理由是“跨区域医疗资源更匹配”。
“滴——”副驾的笔记本突然发出刺耳鸣叫,周晓冉的指尖在键盘上猛地一顿,眼镜片上的蓝光跟着晃了晃。
他扯下耳机扔在中控台上,金属外壳磕出脆响:“旧服务器的日志在坍缩,系统正在用新算法覆盖我们的假路径。”
林默的瞳孔缩了缩。
方向盘在掌心沁出薄汗,他想起三小时前撞开电梯门时,保安对讲机里炸开的“目标失踪”,想起那些被他用干扰器扭曲的监控画面——路径系统最擅长的就是用无数“最优解”编织牢笼,可现在这笼子正在自毁他留下的爪印。
“更麻烦的是回响程序。”周晓冉扯松领口,后颈沾着通风管道里的灰,“他们检测到异常数据链了,预计十分钟内启动深度清理。”他突然倾身按下仪表盘下的暗格,取出个裹着锡纸的金属盒,“但我留了后手。”
盒子打开的瞬间,林默的呼吸顿住。
那是半片指甲盖大小的芯片,边缘还带着焦黑的烧痕——那是三天前他在系统主机房被安保电击时,用最后力气抠下来的程序残片。
当时电流顺着脊椎窜上来,他眼前闪过的不是疼痛,而是王婶在养老院视频里浑浊的眼睛:“小默啊,系统说这是为我好。”
“用这片残片做桥接。”周晓冉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反常,“政务中心今晚八点有年度路径优化汇报会,直播信号会通过市主干网传输。
如果我们能把回响程序伪装成系统更新模块......“
“他们会在直播里自曝。”林默接完这句话时,面包车正好转过最后一个弯道。
路灯的光扫过他的侧脸,能看见下颌线紧绷成一道锋利的弦。
他想起上周在地下网吧看的那场直播,市长对着镜头说“路径系统让社会效率提升37%”,而镜头外,有个姑娘跪在市政厅门口举着牌子:“系统把我和相恋五年的男友分配到不同城市,说这是职业发展最优解。”
“但主干网有三重防火墙。”林默的拇指蹭过芯片边缘,“就算残片能绕过认证,直播终端的物理隔离......”
“我黑进了政务中心的维修系统。”周晓冉从兜里摸出张工牌,照片上的维修工正咧着嘴笑——那是他今早用AI换脸生成的,“半小时前,他们刚给直播厅的终端装了新的散热扇。”他指节敲了敲笔记本屏幕,上面跳动着实时监控画面:穿藏青工装的“维修工”正蹲在直播厅后台,工具箱里的螺丝刀反射着冷光。
林默踩下刹车。
面包车滑进路边阴影,他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19:52。
晚风从半开的车窗钻进来,带着远处工地的尘土味,却盖不住他喉间泛起的铁锈味——那是今早被保安击中肋骨时咬碎的血泡。
“需要我做什么。”他说。
周晓冉的手指已经在键盘上翻飞:“你负责用残片接入终端,我同步入侵信号中转服务器。
等直播开始......“他突然停住,抬头时镜片上的蓝光晃得林默眯了眼,”他们不是总说路径系统是‘为你好’吗?
这次让全城市民看看,这声’为你好‘背后,有多少人被按在流水线上。“
19:58,林默蹲在政务中心后巷的垃圾桶旁。
他套着维修工的藏青工装,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鼻梁和紧抿的嘴唇。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周晓冉发来的定位:直播厅b-23终端,散热扇接口处有红色标记。
他摸出兜里的芯片,金属表面还残留着体温。
三小时前在楼梯间,周晓冉说“程序触发了?”时,他掌心里的残片正发烫——那是系统在试图抹除他的存在痕迹,可它不知道,有些痕迹从来不是数据,是王婶院里老槐树的影子,是姑娘举着牌子时颤抖的手腕,是他每次路过奶茶店都会想起的、被系统“优化”到别处的老板娘的草莓奶茶。
“已侵入信号中转。”周晓冉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带着电流杂音,“终端权限已破解,现在......”
林默的手指扣住终端机的后盖。
金属卡扣发出轻响,散热扇的嗡鸣突然变调——他看见红色标记了,就在接口下方三厘米处。
芯片贴上去的瞬间,他的后颈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像有根针顺着脊椎往上窜。
“程序注入中......5%......10%......”
直播厅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通过耳机清晰得刺耳:“接下来,让我们共同见证路径系统如何为市民提供‘最温暖的选择’——”
“37%......他们启动了安全检测!”周晓冉的呼吸声突然粗重,“快!
用残片覆盖认证协议!“
林默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他想起七岁那年,老槐树被台风刮断枝桠,王婶蹲在树下抹眼泪:“这么多年的树,说倒就倒了。”可现在倒的不是树,是无数被系统“优化”的人生。
他闭了闭眼,将芯片往接口里又按了按。
“79%......90%......”
主持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就像上个月,系统为张女士推荐了更合适的工作岗位,虽然离家远了些,但......”
“100%!”周晓冉几乎是喊出来的,“回响程序已伪装成系统更新,现在——”
直播厅的大灯突然闪了闪。
林默抬头透过后巷的窗户看进去,大屏幕上的市长致辞画面突然扭曲,接着跳出一串乱码。
主持人的笑容僵在脸上,正要说话,大屏幕却“嗡”地一声,开始播放画面。
那是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在市政厅门口举着牌子,镜头摇晃着拉近,能看见她脸上的泪痕:“系统说我和陈阳的职业规划不匹配,可我们明明......”
下一个画面是王婶,坐在养老院的轮椅上,对着摄像头重复:“系统说这里医疗条件更好......”
再下一个是奶茶店老板娘,在陌生城市的街头对着电话哭:“他们说我原来的位置租金太高,可那是我和老公......”
林默的耳机里炸开周晓冉的欢呼,但他听不清。
他盯着大屏幕上不断闪过的画面,听见直播厅里传来抽气声、议论声,看见主持人的手在发抖,市长的脸从红润变得煞白。
“他们要切信号了!”周晓冉的声音突然急促,“主干网在断开连接,快——”
“让他们切。”林默扯下耳机,塞进工装口袋。
他转身走向面包车时,听见背后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是哪个观众砸了前排的茶杯。
晚风掀起他的帽檐,他摸出兜里的照片,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晃,这次,像极了直播厅大屏幕上那些被系统框死的人生,正在裂开缝隙。
而缝隙里,有光透出来。
当直播厅的大灯重新亮起时,市长的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
他紧握着话筒,指关节都泛白了,喉结动了动,想说“技术故障”,却被观众席上炸开的质问声淹没——穿西装的男人拍着桌子喊道:“我女儿也被分配去了外地”,戴红领巾的老太太举着手机尖叫道:“我孙子的学校说搬迁是最优解”,就连平时端坐在前排的企业代表们也交头接耳起来,有人的手机屏幕上正亮着刚刷到的王婶视频。
“切断主服务器!”秘书长的声音带着颤音,指甲在控制台上急促地敲击着,“调用备用线路!”但技术员的手刚按向切换键,监控屏突然全部黑屏,只余下一行血红色的字:“你的选择,是被设计的吗?”
与此同时,三公里外的银色面包车早已换了车牌,停在城乡结合部的廉价汽车旅馆楼下。
林默扯下工装扔进垃圾袋时,后颈的汗渍在衬衫上洇出了深色的痕迹。
他望着镜子里泛青的眼下,想起刚才把芯片贴进终端时,指尖触到的那丝灼烧感——像极了七岁那年,老槐树被雷劈中时,他蹲在王婶身边摸到的焦木纹路。
“转发量破百万了。”周晓冉的声音从里间飘了出来,笔记本电脑的蓝光在他的镜片上跳动着,“政务云的清除程序卡在78%了,他们调用了三组工程师,但云模块的嵌套协议是我用残片写的,没三天破不开。”他推眼镜的动作比平时快了三倍,指节蹭过键盘时带翻了半凉的可乐,褐色液体在“32.7%居民质疑率”的数据流里晕开,“看这个,社区论坛的实时投票,反对系统‘优化’的帖子每分钟新增两百条。”
林默走到桌前,屏幕上的数字还在疯涨。
有个Id叫“陈阳”的用户发了长图,正是直播里那个白裙姑娘举的牌子,配文道:“她现在在我租的地下室里哭,系统说我们的职业路径不匹配,可她的设计稿和我的代码明明能拼成同一个游戏。”
“他们怕了。”林默低声说道,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内侧——那里贴着王婶寄来的养老院照片,背景里的老槐树是打印上去的,“刚才直播中断前,市长的耳麦动了三次,是在听幕僚汇报舆情。”他想起三个月前在人才市场,系统给他分配的岗位是“流水线质检员”,而他投的所有游戏策划岗都显示“路径不匹配”,“现在他们该明白,被框死的路径锁不住人们想反抗的念头。”
周晓冉突然按下了暂停键,监控画面里,政务中心的保安正用钥匙卡刷开服务器机房的门。
他扯了扯领口,后颈的灰没擦干净,在台灯下像道深色的疤:“他们派了特勤组,半小时前定位到我们之前用的干扰器。”他敲开另一个窗口,地图上三个红点正沿着主街逼近,“但我们换了三次SIm卡,汽车旅馆用的是假身份,刚才的直播流我分散到了七十二个海外节点——”
“所以现在安全?”林默打断了他,目光落在窗台上的破空调上。
机器发出刺耳的嗡鸣声,吹出来的风带着霉味,却盖不住他心跳的声音。
三天前被电击时,他以为自己会死在主机房,可现在,王婶的声音、姑娘的眼泪、奶茶店老板娘的哭腔,都通过那道裂缝钻进了千万人的手机。
“暂时安全。”周晓冉关掉了追踪界面,从背包里摸出一包速溶咖啡,撕开时粉末撒在了键盘缝里,“但我们得把火再烧大点。”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社区群的99+消息,“刚才有个退休程序员私信我,说他能黑进街道办的公告屏。还有个外卖员说,愿意把餐箱改造成移动投屏器——”
“他们在找同类。”林默突然笑了,那是他失业半年来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疲惫,“系统把人分成数据,可数据不会互相递纸巾,不会在深夜给蹲在市政厅的姑娘送热粥,不会……”他的声音顿住了,低头盯着手机壳里的照片,王婶的笑脸在塑料膜下有些模糊,“不会记得老槐树的影子。”
窗外传来汽车鸣笛声。
林默走到窗边,透过脏污的玻璃看见路灯下,有个穿校服的男孩举着手机跑过,屏幕上正放着直播里的姑娘画面。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背上的书包挂件——是个褪色的游戏手柄,和林默大学时用的那个一模一样。
“接下来。”周晓冉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清脆的响声,“我需要你写段话,用最普通的字,说最戳心的事。”他调出加密软件,界面上的绿色进度条爬得很慢,“然后我们把这段话做成种子文件,让每个转发视频的人都能收到。”
林默转身时,台灯的光正好落在他脸上。
他想起王婶视频里那句“系统说这是为我好”,想起姑娘说“可我们明明”,想起奶茶店老板娘说“那是我和老公”——所有被截断的话,都该有个结尾。
“写什么?”他问道。
周晓冉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写他们不敢说的,写系统不会算的,写……”他的手指停在发送键上,“写人心本来的样子。”
林默坐回电脑前,鼠标点击新建文档的瞬间,窗外的月光刚好漫过键盘。
他输入第一个字时,手机在兜里震动——是条陌生短信,只有四个字:“需要帮忙。”
而在城市另一头,某个地下室的台灯下,白裙姑娘正把直播视频截成九宫格。
她点击发送前,犹豫着加了段文字:“如果你的人生也被系统‘优化’过,点个赞,让更多人看见。”发送键按下的刹那,她的手机弹出一条未读消息,发件人是乱码,内容只有一行:“明晚十点,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