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九月,太原城已经变成了一座被死神亲吻过的孤岛。曾经高大雄伟的城墙,如今布满了被投石机砸出的缺口,像一张咧开的、满是烂牙的嘴。城头那面残破的宋字大旗,在萧瑟的秋风中无力地飘荡,如同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口气。
王禀扶着女墙,他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砖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这位坚守了近九个月的守将,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曾经锐利的眼神如今深陷在眼窝里,唯有那挺直的脊梁,还能看出几分昔日的风骨。
“将军,统计出来了...”副将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还能站起来的...还有八百七十三人。箭...箭矢已尽。粮食...三天前就没了。”
王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望向南方。那里,曾经有过希望。种师道老将军的援军一度近在咫尺,他甚至能听见西军熟悉的号角声。可后来,号角声消失了。再后来,朝廷的议和使者从城下经过,告诉他们,太原已经被割让给金国了。
他们,被自己的朝廷抛弃了。
“将军,降了吧...”一个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禀回头,看见的是通判王逸那张浮肿的脸,“为了...为了满城百姓...”
“王通判!”王禀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铁器在摩擦,“你还记得张巡守睢阳吗?”
王逸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就在这时,城外响起了熟悉的号角声。完颜宗翰的西路军,发起了不知道第多少次的进攻。
但与往常不同,这一次金军没有立刻冲锋。几个金兵推着一辆囚车来到阵前,车里关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
“王将军!看看这是谁!”一个通事用生硬的汉话喊道。
王禀眯起眼睛,随即浑身一震——那是他的儿子王荀!三个月前奉命突围求援,竟然落在了金人手里。
“爹!”王荀嘶声喊道,“别管我!守住...”
他的话被金兵一鞭子抽了回去。
完颜宗翰骑在马上,缓缓来到阵前:“王将军,开城投降,我保你父子性命,依然让你镇守太原。若再执迷不悟...”
他挥了挥手,两个金兵将王荀从囚车里拖出来,按在地上。
王禀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城墙砖流下。他看见儿子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
“爹...儿子先走一步...”
刀光闪过,一颗人头落地。
城头上,守军一片死寂。有人别过头去,有人低声啜泣。
王禀依然站着,像一尊石像。只有微微颤抖的嘴角,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将军...”副将哽咽着。
王禀缓缓抬起手,指向城下:“传令...备战。”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每个人都打了个寒颤。那不是命令,是一个父亲在送别儿子后,发出的最后誓言。
金军开始攻城了。与往常不同,这一次守军的抵抗显得异常沉默。没有呐喊,没有嘶吼,只有机械地挥舞兵器,麻木地推倒云梯。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力气,也没有了希望。
在城南的一段城墙缺口处,发生了最惨烈的战斗。守在这里的是太原文人自发组织的“忠义军”,他们拿着菜刀、木棍,甚至只是石块,与身披重甲的金兵搏斗。
一个书生用牙齿咬住了一个金兵的耳朵,直到被乱刀砍死也不松口。
一个老者抱着金兵从城头跳下,临死前的呐喊回荡在城墙上:“大宋万岁!”
王禀在亲兵的护卫下,在城墙上且战且退。他的刀已经砍出了无数缺口,铠甲上沾满了血污,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将军!西门失守了!”
“将军!府衙被突破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王禀只是点点头,继续向前厮杀。
在通往府衙的最后一条街道上,他遇到了知府张孝纯。这位文官提着剑,身上满是血迹,显然也经历了苦战。
“王将军...”张孝纯苦笑着,“没想到...你我竟要死在此处。”
王禀看着他,突然问:“张大人,你后悔吗?”
张孝纯摇摇头:“守土有责,何悔之有?只是...不甘心啊!”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金兵的呐喊声。完颜宗翰的亲兵卫队突破了防线,正向他们冲来。
“带张大人走!”王禀对亲兵下令,自己则提刀迎了上去。
“将军!”
“这是军令!”
王禀回头看了张孝纯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张大人,活下去...总得有人...告诉后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违心的决定。
当张孝纯被亲兵强行拖走时,他看见王禀单人独骑,杀入了金兵丛中。那把卷刃的佩刀依然在挥舞,每一个动作都带起一蓬血雨。
“来啊!金狗!”王禀的呐喊响彻街道,“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汉家儿郎!”
他像一头陷入绝境的猛虎,所到之处,金兵纷纷倒地。但敌人实在太多了,他的身上开始不断添上新的伤口。
一支箭射穿了他的肩膀,他一把折断箭杆,继续厮杀。
一把刀砍在他的腿上,他踉跄了一下,用刀拄地,依然站立。
完颜宗翰在远处看着,忍不住赞叹:“真虎将也!若能降我...”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王禀已经突破了亲兵的包围,正向他冲来!
“保护大帅!”
数十个金兵蜂拥而上,长枪、马刀同时向王禀身上招呼。
王禀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地。但他依然用刀支撑着身体,没有倒下。
“王将军,”完颜宗翰策马上前,“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王禀抬起头,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我王禀...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站起,向着完颜宗翰掷出了手中的佩刀。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擦着完颜宗翰的头盔飞过,钉在了他身后的旗杆上。
“杀了他!”完颜宗翰又惊又怒。
无数兵器刺向王禀的身体,但他依然站着边战边退,直到带着盔甲掉入汾河。
太原城彻底陷落了。
金兵开始了疯狂的屠城。这座坚守了二百五十天的城市,迎来了它最后的命运。
在城南的汾河边,张孝纯被金兵俘虏了。他看见河水被染成了红色,看见浮尸堵塞了河道,看见金兵在肆意杀戮着手无寸铁的百姓。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他喃喃自语。
一个金军将领认出了他,将他带到了完颜宗翰面前。
“张大人,”完颜宗翰坐在原本属于张孝纯的公座上,“本王敬你是条汉子。若肯归顺大金,依然让你做这太原之主。”
张孝纯闭上眼睛,王禀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
活下去...总得有人告诉后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缓缓跪倒在地,声音嘶哑:“罪臣...张孝纯...愿降。”
说出这句话时,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死了。
而在汾河的湍流中,王禀的尸体随波逐流。他的眼睛依然圆睁,望着南方的天空。
那个方向,是汴京。
同九月,汴京城里正在为一场新的和谈而争论不休。没有人知道,那座为他们争取了整整九个月时间的北方坚城,已经永远地沉默了。
只有黄河的浪涛声,仿佛还在诉说着那段可歌可泣的故事。但浪涛声太远,传不到纸醉金迷的汴京城。
太原的绝响,终成绝唱。
(第六卷 第十一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