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迎宾楼”的生日宴回来后,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紧迫感攫住了我。
宿舍楼下的布告栏早成了热地,花花绿绿的招聘启事贴了一层又一层,像一个个精心烹制的馅饼,个个都冒着“好日子”的香气。
“深城特区,电子大厂,月薪八百,包吃住!”红底黄字的海报;
“沪上外企,招行政助理,外语流利者优先,年底双薪,提供住宿!”旁边压着张印着写字楼的彩色宣传页;
“贵安市农业局,招录技术岗,专业对口,事业编制!”这张告示素净些,白纸黑字,却也围了不少人,我们动科的几个同窗都挤在那儿。
马壮踮着脚,费力地瞅着上面的具体要求,眉头拧成了疙瘩:
“还得有基层实习经验?咱四年净在实验室了,哪来的基层经验啊……”
正议论着,系主任老周夹着一摞讲义匆匆走过,手里捏着张红头文件,“啪”地拍在农业局告示旁边。
那声响脆,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了过去。
“同学们!看这里!”老周带着股子激动,“重大政策!省委组织部的新文件!首次以全省统一招考的形式,面向所有高校选拔优秀应届毕业生!重点培养!下基层!到农村!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选调生是啥?比农业局的编制还好吗?”
有同学扯着嗓子好奇地问,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好?”一个带着明显讥讽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
历华飞双手插兜,语气懒洋洋的,却字字扎人,“说得那么好听,说白了不就是发配到基层,去那些山沟沟里蹲着?还‘祖国最需要’?祖国最需要你去帮老乡刨地喂猪吗?”
这话像盆冷水,瞬间浇熄了许多人刚刚被点燃的热情。几个原本跃跃欲试的同学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脸上露出了犹豫。
在那个年代,选择选调生意味着主动投身偏远地区,其“性价比”和“体面度”远不如进入热门企业或留在大机关,历华飞的话虽然刺耳,却戳中了许多人现实的顾虑。
老周气得脸发红,指着历华飞:
“你!你这叫什么话!基层怎么了?基层是广阔的天地,是最能锻炼人的大熔炉!这是组织上的信任和重点培养!你们大学生,是国家未来的栋梁!栋梁就得往根上扎!”
“周主任,您别动气啊。”
历华飞依旧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这是帮大家认清现实。真要说去基层做贡献,那让家里有门路、有背景的去呗,将来也好调回来,算是镀层金。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家出来的,还是老老实实在城里找个技术岗位,安安分分过日子更实在。”
人群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只剩老周呼哧呼哧喘气声,以及寒风吹过布告栏,掀起纸张边角的哗啦声响。
旁边“深城”“沪上”的彩页在太阳下,更显得光鲜。
我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那份红头文件,“中共贵南省委组织部”的红章像团火苗,烧得我心口发烫。
“哟,林涛,”历华飞敏锐地捕捉到我的失神,嘴角的嘲弄意味更浓了。
“看你这表情,该不会真动了心思,想去吧?这就想着将来当‘林镇长’了?有魄力!有理想!”
我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心头却翻滚着一个强烈的念头:
要是连我这从泥土里爬出来的都不愿回去,那些生我养我的土地,那些盼望着能过上好日子的乡亲,他们的希望又该寄托于谁?那些低矮的土坯房,那些泥泞的乡间小路,难道要永远那样存在下去吗?
选调生宣传的动静越来越大。学校主楼前挂起了鲜红的横幅:
“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系里动员大会挤得满满当当,辅导员站在台上,声音慷慨激昂:
“同学们!基层是舞台!是熔炉!选调生是组织的重点培养对象,起点在基层,苦是苦,但熬出来了,那意义不一样!”
他身后的投影幕布上,播放着精心剪辑却又难掩其朴实的画面:简陋的办公室,泥乎乎的村路,干部和老乡一起扛锄头,画面粗糙,却透露出一种真实和质朴的气息。
散会后,老周拉着我在走廊里站了会儿,拍我肩膀的力道很重:
“小林,你从农村来,最懂农村的难。选调生这条路,是真刀真枪干事的路,难走。但要是走通了……能给老乡们办点实事啊。”
抉择像把钝刀,日夜在心里割。
最后一次和苏玲玲绕静湖散步,气氛明显不同往日,初春的风还凉。“省农科院给我实习机会了。”她忽然开口,声音涩涩的,“主任说表现好,就能留下。”
路灯昏黄的光晕洒在她脸上,睫毛颤巍巍的。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留在省城,和她一起,有安稳的工作,是多少人盼的日子。
“玲玲,”我嗓子发干,硬着头皮开口,“我想试试选调生。”
她停下脚步,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眼里泛着情绪:失望,不解,还有点受伤。
“为什么?林涛!”她声音提了些,“省城不好吗?你知道基层什么样吗?我爸妈说,乡镇里复杂得很,你一个没背景的农村娃,去了就是被人使唤的,十年八年都熬不出头!图什么呀?”
“图什么?”我喃喃重复,望着黑黢黢的湖面。
我想起考上大学那天,村里人围在我家院坝里,王老汉说“咱村总算出了个读书人”;想起爹为了给我凑学费,把耕地的老黄牛贱卖了,蹲在牛圈旁抽了半宿烟……
“总得有人去做点改变吧。”我声音低,却很沉,像是在对自己宣誓,“哪怕改一点点呢?我从基层农村出来的,深知那里的疼痛,能做点啥。要是连我都不回去,谁还肯回去?”
苏玲玲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我手背上。她咬着嘴唇,没再说话,转身慢慢往前走。
那晚的月光也凉,静静地洒在我俩之间,像隔了道看不见的河。
独自走回宿舍的路上,夜风刮得更紧了。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张没递出去的农业局报名表,心里空落落的,选了这条路,将来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要是不回去看看,我这辈子都得惦记着村里的泥路,惦记着那些在土里刨日子的人。
这岔路口的风,终究是往家乡的方向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