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小了,化作缠绵的雨丝,将洛水两岸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中。燃烧的木幔车残骸彻底熄灭,只留下焦黑的骨架,如同巨兽的尸骸,诉说着白日的惨烈。
庄堡内,疲惫的守军终于得到了轮换休息的机会。人们蜷缩在能遮风挡雨的角落,就着微弱的火光,啃着冰冷的薯干,沉默地恢复着力气。伤兵营里,苏婉和几个略懂草药的妇人还在忙碌,低低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声断续传来。
总务堂内,烛火摇曳。张远声、李信、赵武、胡瞎子,以及刚刚被召来的孙老铁匠围坐在一起,气氛凝重。
“弩箭只剩下最后三个箭匣,火铳能用者不足十五杆,铅子……还能熔铸一些,但需要时间。”李信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滚木擂石也消耗大半,最关键的是……火油没了。”
赵武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烛火晃动:“妈的!要是火油够,再来几架乌龟壳也给它烧了!”
胡瞎子耷拉着眼皮,声音沙哑:“俺带人又去探了,北岸看得紧,粮队护卫增加了三倍,还有骑兵巡逻,不好下手。”
张远声默默听着,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着。资源几近枯竭,敌人的下一次进攻只会更加疯狂。硬拼,无疑是死路一条。
“孙师傅,”他抬起头,看向一直沉默的老铁匠,“那批新收上来的破损兵器,熔炼得如何了?”
孙老铁匠连忙道:“回先生,熔了不少铁水,只是……杂质太多,打造刀枪是不成的,做箭头也脆,只能做些锄头、镰刀。”
“足够了。”张远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要打造农具。把所有铁水,全部用来铸造这个——”他拿起炭笔,在桌上迅速画了一个形状怪异、布满尖刺的铁球,大小如孩童拳头,“要薄壳,内部中空,留一个小孔。”
众人围过来,看着那狰狞的模样,面露不解。
“先生,这是……新式轰天雷?”赵武疑惑道,“可咱们火药也不多了。”
“这不是轰天雷。”张远声摇头,“这叫铁蒺藜。不用火药,就靠这些尖刺。”他解释道,“将其大量铸造,战时洒在墙根下、贼兵必经之路上,专伤马蹄人足!我看他们没了那些笨重的木幔车,还敢不敢肆无忌惮地冲上来!”
众人眼睛一亮!此物制造简单,材料易得,虽不能直接杀敌,却能极大地迟滞敌军行动,制造混乱!
“妙啊!”李信抚掌,“贼兵若想清理,必暴露于我军弓弩之下!”
“孙师傅,能造多少?”张远声问。
孙老铁匠估算了一下:“若是全力赶工,一夜之间,可得数百!”
“好!立刻去办!将所有人力调给你!”张远声断然道。
孙老铁匠领命,匆匆离去。
“胡瞎子。”
“在。”
“你挑几个身手最好、最熟悉水性的弟兄,趁夜泅渡过去,不必靠近贼营,只在上下游浅水处,悄悄布下渔网、暗桩,再系上铃铛。我要让他们下次渡河,也别想安生!”
“明白!”胡瞎子眼中闪过狠色,领命而去。
“赵武。”
“末将在!”
“将庄内所有能搜集到的瓷碗、陶罐集中起来,装满石灰。再准备些大锅,烧上金汁……不,烧滚水即可,掺上污物。”张远声冷静地布置着,“明日若贼兵攀城,这些东西,比滚木擂石更‘好用’。”
赵武会意,狞笑一声:“末将晓得!”
一道道命令在雨夜中悄无声息地执行着。铁匠铺里炉火再燃,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庄墙下,黑影晃动,将尖刺朝上的铁蒺藜小心翼翼地撒在泥泞中;洛水边,几个如同水鬼般的身影悄然没入黑暗的河水。
张远声没有休息,他提着灯笼,亲自巡视庄防。走过伤兵营,他停下脚步,看着苏婉正为一个发着高烧、不断呓语的年轻士兵擦拭额头。那士兵断了一条腿,伤口已经发黑,显然活不长了。
苏婉抬起头,看到张远声,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张远声沉默地点点头,将灯笼挂在一旁,挽起袖子,帮忙按住另一个因疼痛而挣扎的伤员。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行动告诉这些苦苦支撑的人,他与他们同在。
巡视到新附流民聚集区时,他发现这里的警戒明显加强了。胡瞎子手下几个面目精悍的汉子,看似随意地坐在角落,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四周。之前那几个散播谣言的刺头,此刻都老老实实地待在窝棚里,不敢有丝毫异动。铁腕的震慑,暂时压下了内部的暗流。
这一夜,张家庄无人安眠。风雨声中,夹杂着铁匠铺的敲打、士兵巡逻的脚步声,以及伤兵偶尔抑制不住的痛哼,共同构成一幅乱世求存的沉重画卷。
与此同时,北岸贼营中军大帐内,亦是灯火通明。
张存孟听着手下关于白日战损和南岸守军动向的汇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铁蒺藜?石灰?滚水?”他冷笑连连,“黔驴技穷,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
“大头领,不可不防啊。”一个谋士模样的老者捻着胡须道,“观其应对,守将绝非庸才,颇善守御之道。我军连番强攻,损失不小,士卒疲敝,是否……暂缓一二,待打造更多器械,再行雷霆一击?”
“缓?”张存孟猛地转身,目光如刀,“拿不下这小小庄堡,我在那位‘贵客’面前,还有何颜面?王嘉胤在陕北闹得正凶,官军无暇他顾,此乃天赐良机!若等官军缓过气来,或是让南岸这群泥腿子站稳脚跟,后患无穷!”
他走到帐中,环视麾下众头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各营,杀猪宰羊,让弟兄们饱餐一顿!告诉他们,明日破庄,金银女子,任其取用!谁敢畏缩不前,军法从事!”
“是!”众头领轰然应诺,眼中冒出贪婪的凶光。
张存孟走到帐外,望着南岸那片在夜色中沉寂的黑暗,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看你能撑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