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低沉而压抑的战鼓声,如同巨兽的心跳,从远方那片卷动的尘埃中传来,敲在每一个守庄乡勇的心口。
望楼上,张远声岿然不动,只有握刀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身旁的赵武举起一支单筒望远镜——这是工匠坊根据张远声的描述,好不容易磨制出来的稀罕物——仔细观察着逼近的敌潮。
“漫山遍野…望不到头…”赵武的声音干涩,“前排多是衣衫褴褛的流民,拿着锄头木棍。后面跟着的是披甲持刃的老贼,旗号…是‘闯’字和李字大旗!”
李自成部!果然来了!
那黑压压的人潮如同泛滥的蝗灾,缓慢却无可阻挡地淹没了枯黄的原野。数千人移动带来的脚步声、嘶吼声、兵器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闷轰鸣,压过了风声。
庄墙上,刚刚被战前动员激起的血气,在这实实在在的恐怖军势面前,不由得一窒。有人下意识地吞咽口水,有人手指颤抖地摸向弩弓。
“都稳住!”各队队正声嘶力竭地呼喝,“记住训练!听号令!”
流寇大军在距庄墙一里外开始缓缓展开阵型,并未急于进攻。显然,张家庄高耸的土墙、林立的垛口和严阵以待的守军,让他们意识到这并非一处可以随意蹂躏的村落。
几骑剽悍的贼寇冲出本阵,绕着庄子奔驰侦察,马蹄带起阵阵烟尘。墙头弩机转动,却未发射——距离尚远,徒耗箭矢。
良久,敌军阵中一阵骚动,分出约莫数百人,驱赶着至少两倍于此、面黄肌瘦的流民,缓缓向前压来。
“来了。”张远声冷声道,“老套路,驱民填壕。”
那些被驱赶的流民哭喊着,踉跄前行,稍有迟疑,身后便是贼寇劈砍而来的刀背和鞭子。他们手中甚至没有像样的武器,只有些削尖的竹竿和木棍。
“瞄准后面的贼兵!自由射击!”赵武怒吼下令。
崩!崩!崩!
墙头弩机发出沉闷的咆哮,粗长的弩箭撕裂空气,带着死神的尖啸扑向敌群!
噗嗤!噗嗤!
血花爆开!冲在最前的贼寇顿时被射翻七八个!沉重的弩箭甚至能连续贯穿两三人,将他们死死钉在地上!
惨叫声骤然响起!
然而,更多的贼寇躲在流民身后,用刀枪逼迫着他们继续向前。流民如同潮水般涌到庄墙外那道干涸的壕沟前,开始徒手或用简陋工具挖掘填土。
“放箭!”
墙垛后,乡勇们手中的步弓和强弩齐齐发射!箭矢如飞蝗般落下,落入密集的人群中,几乎箭无虚发。
不断有流民和贼寇中箭倒地,哀嚎声响成一片。但后面的人又被驱赶上来,踩着同伴的尸体和哀嚎,疯狂地填着壕沟。人命在这一刻卑贱如土。
“金汁!”胡瞎子的咆哮在墙头响起。
几口大锅被壮汉用力倾覆,滚烫恶臭的粪汁瓢泼而下,劈头盖脸地浇在墙下密集的人群中!
“啊——!”
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瞬间压过了一切!被滚烫金汁浇中的人皮开肉绽,冒着白烟,发出焦臭的气味,疯狂地翻滚抓挠,状若癫狂。这恐怖的一幕甚至让后续的贼寇都为之胆寒,攻势为之一滞。
趁此间隙,墙头擂石滚木轰然砸落,将好不容易堆起一点的土坡再次砸平,连同下面的敌人一起砸成肉泥。
第一波攻击,在守军密集的远程打击和残酷的守城器械下,硬生生被遏制了。墙下留下了百余具尸体和翻滚哀嚎的伤者。
庄墙上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乡勇们稍稍松了口气。
但张远声、赵武等人的脸色却更加凝重。
“他们在耗我们的箭矢,耗我们的力气。”李崇文声音低沉。
果然,流寇本阵并未因这挫折而有丝毫动摇。很快,第二波攻击再度发起。这次,不再是驱赶流民,而是数百名披着各种杂甲、手持刀盾和简陋梯子的老营步卒,在弓箭手的掩护下,悍然冲来!
“举盾!防箭!”赵武大吼。
咻咻咻——!
敌阵中飞出稀疏却精准得多的箭矢,钉在墙垛盾牌上,噗噗作响。偶尔有乡勇躲闪不及,中箭惨叫倒地,立刻被救护队拖下。
“弩机!瞄准贼寇弓手!”
更大的弩箭呼啸而出,将几个敢于站定射箭的贼寇弓手连人带弓射穿!
但更多的贼寇步卒已经冲过壕沟,将七八架长梯狠狠搭上墙头!
“滚木!砸下去!”
沉重的滚木沿着梯子碾下,上面的贼寇惨叫着被砸落。但立刻有人补上!
“长矛!捅!”
乡勇们奋力用长矛从垛口向下捅刺,与试图攀爬的贼寇激烈搏杀。刀剑碰撞声、嘶吼声、惨叫声、重物坠落声瞬间响彻墙头!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
胡瞎子如同疯虎,带着一队刀手在墙头来回冲杀,哪里梯子搭上来,他们就扑向哪里,刀光闪处,血雨纷飞。老兵的战斗经验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赵武则坐镇指挥,不断调派预备队填补缺口,命令弩箭重点清除贼寇头目。
张远声没有亲自下场搏杀,他如同钉在望楼上,冰冷的目光扫视整个战场,不断发出指令:
“东三垛!弩箭支援!” “西段滚木用完!立刻补充!” “震天雷准备!听我号令!”
墙下的贼寇尸体越堆越高,攻势却一波猛过一波。这些老营贼寇极其悍勇,甚至有人冒着箭矢滚木,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突然,东段一声惊呼!一架结实的包铁木梯竟然顶住了砸下的滚木,几个凶悍贼寇趁机跃上墙头,刀光闪动,顿时两名乡勇溅血倒地!
缺口被打开了!
附近的乡勇惊呼着试图围堵,却被贼寇死死挡住!更多贼寇顺着这个缺口疯狂向上攀爬!
“预备队!堵上去!”赵武目眦欲裂。
但预备队被其他墙段的激战拖住,一时难以赶到!
千钧一发之际!
望楼上的张远声猛地夺过身旁亲卫手中一支装满火药的震天雷,亲自点燃药捻,算准时间,奋力掷出!
那陶罐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那架打开的缺口处,正在攀爬的贼寇中间!
轰——!
一声巨响!火光迸射,碎铁片和陶片四散飞溅!
惨叫声中,攀上墙头的几名贼寇被炸得血肉模糊,下面的贼寇也被冲击波和破片扫倒一片!那架坚固的木梯也被炸得歪斜开裂!
爆炸声和弥漫的硝烟让疯狂的攻势为之一顿。
“杀!”趁此机会,附近乡勇红着眼睛扑上,将残存的贼寇砍翻,合力将那架炸坏的木梯推下墙去!
危机暂解。
但所有人都喘着粗气,看着墙下依旧无边无际的敌潮,心不断下沉。
箭矢已经消耗近半,滚木礌石也用去三成,震天雷所剩无几…而敌人的攻势,才刚刚开始。
张远声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点,望向敌军本阵那杆迎风招展的“李”字大旗。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墙垣上下,尸积如山,鲜血浸透了黄土,又被寒风冻成暗红色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