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瞎子带回的消息,让总务堂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王家庄……没了。”胡瞎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惯常的混不吝神情被沉重的阴霾取代,“刘希尧那帮畜生,根本就没想招降纳叛,直接四面围攻,破庄后……鸡犬不留。男女老幼,几千口子……全没了。粮仓被抢空,庄子烧成了白地。”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残酷的细节:“刘希尧的人马,正在王家庄废墟上杀猪宰羊,大吃大喝。抢来的财货女人,都堆在营里。看那架势,没有三五天不会开拔。”
“砰!”赵武一拳砸在沙盘边缘,木屑飞溅,“畜生!都是两条腿走路的,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儿!”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杀出去。
李崇文闭了闭眼,脸上血色尽褪,喃喃道:“焚巢荡穴,寸草不留……这已非流寇,实乃魔军。与这般禽兽为邻,我等……我等……”他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那份兔死狐悲的寒意,弥漫在每个人心头。
张远声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沙盘上王家庄的位置划动,那里如今只代表一片焦土和无数冤魂。他来自现代的灵魂,即便经历了明末乱世的残酷洗礼,听到这种系统性的、针对平民的灭绝性屠杀,依然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和冰冷的愤怒。
但他不能像赵武那样怒发冲冠,也不能像李崇文那样悲愤无力。他是主心骨,他的情绪必须沉淀为冷静的算计。
“贺一龙老营有什么动静?”他问,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胡瞎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王家庄的惨状中抽离:“没啥大动静。哨探回报,贺一龙派了支小队伍去王家庄方向,看样子是去联络或者分赃的。老营防御比昨天严密了些,但不像要大规模动兵的样子。”
“他在等。”张远声断言,“等刘希尧抢饱了,玩够了,回来跟他合兵一处。或者,等我们被王家庄的惨状吓破胆,士气崩溃。”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赵武和李崇文:“刘希尧部屠戮王家庄,确实残暴不仁,天理难容。但对我们而言,这件事有两个直接的影响。”
“第一,贺一龙短时间内不会全力攻城了。刘希尧是他的‘友军’,友军在外劫掠享乐,他若独自拼命攻城,损兵折将,将来如何面对抢得盆满钵满的刘希尧?流寇联军,利则蚁附,害则鸟散,这是他们的本性。”
“第二,”张远声的语气加重,“王家庄被屠,等于告诉周边所有村寨堡子,贺一龙、刘希尧这些流寇,是要绝他们的根!投降是死,抵抗或许也是死,但至少能死得有点骨气。你们说,那些还在观望的势力,现在会怎么想?”
李崇文眼神一亮:“大人的意思是……他们会更加恐惧,但也可能更加绝望,从而……向我等靠拢?”
“不是可能,是必然。”张远声指向沙盘上王家庄周边的几个点,“这些地方,现在一定人心惶惶。我们要做的,不是立刻出兵去替王家庄报仇——那是送死。我们要做的,是抓住这个机会,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和‘张家庄尚能一战’的消息,尽快散播出去!”
他看向胡瞎子:“老胡,让你的人动起来,避开刘希尧的游骑,尽可能接触这些村寨的头面人物。告诉他们,贺一龙、刘希尧乃虎狼之师,所求非财,乃绝其种嗣!若想活命,唯有合力抗贼!我张家庄愿为前驱,提供庇护,但需他们自备粮秣,听从号令,共抗强敌!”
这是要趁势整合周边零散力量,构建一个以张家庄为核心的防御同盟。
“另外,”张远声又对李崇文道,“立刻以‘西安府团练副使兼劝农事’的名义,撰写檄文,揭露贺刘二寇屠戮王家庄之暴行,号召关中义士,同仇敌忾!檄文不用多,抄写几十份,让夜不收想办法送到那些寨主、乡绅,甚至……西安府官员的案头!”
他要占据道义制高点,把这场生存之战,包装成“保境安民”的正义之举。
“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刘希尧那帮畜生逍遥快活?”赵武还是不甘心,拳头紧握。
张远声走到他面前,目光锐利:“赵武,记住,愤怒是打不赢仗的。王家庄的血债,迟早要算。但不是现在,不是用我们兄弟的命去硬拼。我们要等,等他们抢掠归来,师老兵疲;等贺一龙内部矛盾激化;等我们联合了更多力量。到时候,”他声音转冷,“我要他们连本带利,血债血偿!”
赵武迎着张远声的目光,胸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沉静、更坚定的杀意所取代。他重重点头:“末将明白了!这口气,先咽下!但这笔账,记下了!”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张家庄这台战争机器,在悲愤与冷静的交织中,开始了新一轮的运转。不再是单纯的被动防御,而是主动的外交攻势和心理战。
张远声独自一人留在总务堂,望着沙盘上那片代表王家庄的空白。他仿佛能听到遥远的哭喊声,能看到冲天的火光。
力量的差距,生存的残酷,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每一次抉择,都关乎成千上万人的生死。他不能错,一步都不能错。
他拿起一支代表己方兵力的小旗,缓缓地,但坚定地,插在了沙盘上几个关键的位置。那不仅仅是对抗流寇的军事据点,更是在这片沉沦的土地上,艰难点亮的人性微光。
夜色再次降临,庄内灯火管制下的寂静,与庄外隐约传来的流寇营地的喧嚣,形成了诡异的对比。而在这寂静与喧嚣之下,无形的暗流,正在加速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