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内暖香氤氲,华妃斜倚在铺着狐裘的软榻上,正用一根缀着绒球的银簪逗弄怀中小小的温宜。银簪晃处,温宜咯咯地笑着,小拳头攥着华妃的衣袖,眉眼弯成了月牙。
殿门被轻轻推开,周宁海拖着那条瘸腿,一瘸一拐地挪了进来,手里捧着个黑漆描金的箱子,箱角还系着明黄的绸带。他脚步放得极轻,却还是惊动了榻上的人。
“娘娘,周参大人托人从宫外递进来的东西。”周宁海躬身站在殿中,声音压得低缓。
“周参?”华妃听见这两个字,逗弄温宜的手猛地一顿,眼底的柔意瞬间褪去几分,只剩急切。她小心翼翼地将温宜递给身旁的奶娘,又伸手替公主拢了拢披风,才扶着榻沿起身,快步走向周宁海,语气里带着不易察的紧促:“快给本宫。”
周宁海连忙将箱子往上递了递,华妃伸手接过,指尖触到黑漆描金的箱面,只觉冰凉滑腻。她迫不及待地掀开箱盖,刹那间,满殿的暖光似是都被吸进了箱中,又从珠宝的棱面上折射出来,晃得人眼晕——
里面竟满满当当码着各式奇珍:最上头是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翠羽如活物般泛着莹润的光泽,步摇顶端的珍珠足有拇指大小,底下缀着的十二颗东珠串成流苏,轻轻一碰便簌簌作响;旁边叠着一对翡翠镯子,水头足得像要滴出水来,镯身雕刻着缠枝莲纹,纹路里还嵌着细碎的红宝石,红绿相衬,艳得夺目;还有各色宝石戒指、赤金镶猫眼石的耳坠、累丝嵌珊瑚的项圈,每一件都精工细作,珠光宝气几乎要从箱缝里溢出来。
珠宝底下,压着厚厚一叠银票,票面皆是百两一张,码得齐齐整整,少说也有上千两。而银票旁,还放着一封封口处盖了朱红印章的信,信封是暗纹锦缎所制,边角绣着极小的“年”字纹样,一看便知是年羹尧亲笔所书。
可华妃的目光只在那片璀璨上淡淡扫过,连指尖都未碰一下那些金玉,反而急切地拨开珠宝,径直从箱底将那封锦缎信封摸了出来,指尖捻开封口的红蜡,迫不及待地将信纸抽了出来。
信纸是年羹尧惯用的粗纹宣纸,字迹遒劲有力:
“妹妹亲启。
为兄已知圣心渐远,对我年氏多有忌惮。此番远赴边关,非为建功,实为求一个‘稳’字——只求能以这身战功,换圣上饶过年富性命,保妹妹在宫中安稳。
你素爱珠宝,为兄这些年征战四方,每见奇珍异宝,总想着替你收着,盼着日后回京,一件件捧到你面前,看你笑。如今想来,怕是没这个机会了。箱中珠宝,皆是这些年的积攒,算不上稀世,却是为兄的一点心意,你且收着。
另有一些银两,托周参分批次送进翊坤宫。你爱美,用度向来大方,万不能因我之事受了委屈,更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往后纵使为兄不在,也断不会让你过苦日子。
妹妹,不必为我挂心,更不必日日想念。为兄只盼你在宫中好好的,平安康健。
盼你岁岁安康,余生无忧。
兄 羹尧 字”
信纸在华妃手中攥得发皱,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一颗接一颗,砸在信上,晕开点点墨痕。
她死死咬着唇,却还是压不住喉间的哽咽,一声“哥哥”从喉咙里滚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一声“哥哥”,没了往日的骄纵,没了殿上的凌厉,只剩满心的委屈与惶恐,像个无助的孩子。
她攥着信纸的手越收越紧,指腹将“饶过年富性命,保妹妹在宫中安稳”这行字反复碾过,墨迹晕成了深色的团,也洇湿了她的衣袖。
从前兄长总拍着胸脯说“小妹别怕,有哥哥在”,她便真的什么都不怕——敢在宫中横着走,敢与皇后分庭抗礼,敢恃宠而骄,连皇上的几分薄怒,她都敢赌着兄长的颜面去顶。她一直以为,哥哥是她永远的靠山,是这冷冰冰深宫里,唯一能给她底气的人。
可如今,他连自己都难保,远赴边关九死一生,却还在信里记挂着她的安稳,明明自身难保,却还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为她铺一条后路。
颂芝在一旁看得眼圈发红,连忙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方干净的锦帕,轻声劝慰:“娘娘,您快别哭了,仔细伤了身子。大将军征战多年,驻守边关,定能平平安安的。”
她见华妃泪水仍止不住,又往前凑了凑,语气软了下来:“再说了,大将军最是疼您,要是知道您在宫里这样伤心,他在边关,心里该多难受啊。”
恰在这时,里间传来温宜软糯的哭声——许是听到了华妃压抑的啜泣,方才还安安静静的小娃娃,此刻正扒着奶娘的肩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华妃,小嘴一瘪,豆大的泪珠就滚了下来。
华妃浑身一僵,哭声猛地顿住。她侧头望去,只见温宜正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小拳头紧紧攥着奶娘的衣领,哭的一抽一抽的。
“哎呀,小公主怎么也哭了?”颂芝连忙凑上前,语气里满是心疼,“定是瞧着娘娘难过,心里也跟着不好受呢。”
华妃这才回过神,连忙用锦帕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往温宜走去,温声唤道:“温宜,乖,不哭啊……”
心底的脆弱瞬间被一股韧劲压了下去,她走到里间,从奶娘怀里接过温宜,小心翼翼地哄着:“温宜不怕,额娘在呢,不哭了好不好?”
温宜似是听懂了,小脑袋往她怀里蹭了蹭,哭声渐渐小了,却还是委屈地抽噎着,小手指轻轻碰了碰华妃发红的眼角。
华妃的心猛地一软,抱着温宜的手臂紧了紧,眼底的泪意又涌了上来,却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她对着温宜,也像是对着自己轻声说:“不哭,咱们都不哭……额娘会好好保护温宜,温宜也要陪着额娘,好不好?”
颂芝站在一旁看着,方才绷得紧紧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悄悄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