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其实有些事情,成年以后根本就不会在乎,但小时候就是在乎得要死,所以我一直在想,长大后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了,还是说,这是一种创伤?
——凌九
饭后安排住宿成了难题。
朵朵妈妈对待他们的态度很真诚:\"你们睡床,我们打地铺就行。\"她很坚持,\"客人怎么能睡地上,等一下,我去给你们换床新的被褥。\"
凌九看了一眼那张大床,说实在的,就算所有人都挤上去也没问题,但,她是真的不太想,如果客人睡床的话,她就要跟一群男人挤在一起,怎么说呢?她还是打心底里无法接受这种安排。
\"不行。\"凌九坚决摇头,\"我们年轻力壮,睡地上没关系,本来我们就是过来借宿的,阿姨,你们一家睡床就可以了。\"
大家一起睡地板和一起睡床还是有区别的,睡地板的话,她还可以离那群男人远一点,就没那么大的心理障碍。
朵朵妈妈连忙摇头拒绝,最后,还是欧文拍板决定:“算了吧,你们所有的女人都去睡床,我们男人睡地板就行,她说的没错,我们几个毕竟是来借宿的,也没提前通知你,睡了你们床,我们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夫人,你就准备三床干净的被褥给我们就好了。”
欧文这个人,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人,还有一股气势在,他说出去的话,也就凌九敢反驳一下,现在他做好了决定,所有人就都闭上了嘴巴,没人提反对意见,就这样,朵朵一家终于同意睡床了,凌九也跟着她们躺到了床上,其他人则围绕着这张大床,在边上的空地打地铺。
朵朵的母亲抱出所有能用的被褥,甚至拆了一件旧棉袄铺在地上,让所有人看着都不好受。
凌九现在有点后悔住在这里了,如果时间可以穿越回去,她一定要死命拉着欧文这只倔驴去找旅馆,而不是这样麻烦朵朵一家。
就算拿出了自己所能准备的最好的招待,朵朵妈妈还是很焦虑,她咬着嘴唇:\"这样够吗?床褥还是不够软吧?要不然我再拆一件旧衣服过来……\"
\"足够了。\"诺丁接过那床薄得透光的被子,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意,面不改色地说谎,\"我们经常野外露营,这已经很舒服了。\"
油灯熄灭后,屋内陷入黑暗。
雨声已经停了下来,就剩下一些屋檐上的雨水正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在地面的水坑里,扑打扑打,像某种古老的催眠曲。
凌九躺在床上,身下的床垫算不上柔软,不知道里面填充了什么东西,稍微动一下,就会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躺在床上,还能闻到身上的被子里,隐隐传来一股霉味。
欧文在低声说着什么,凌九侧耳倾听,但根本听不清楚他们的对话内容,倒是耳边传来了朵朵妈妈刻意压低的声音:\"朵朵,明天早点起床,去镇子上买只鸡,明天早上拿来招待客人,我们今天也没做什么好东西,明天得给大家吃点好的。\"
\"好的。\"
\"你难得带朋友回来,他们以后还要帮你上学校,我们必须好好招待他们。\"
凌九胸口阵阵发紧,她这个人,就是吃软不吃硬,受不了别人对自己好,更何况,这还是一对母女的对话。
走出了苍芽怪的幻境后,她小时候的那些渴望好像又回来了,想要妈妈,想要家人,想要过上和其他人一样平凡、普通的日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耳边传来细微的呼吸声,朵朵一家人已经睡着了,只有她迟迟没有困意。
倒不是因为换了个环境她就睡不着了,主要是睡得太早了,现在大概也就九点多,平常这个点她还在做训练,在原来的那个世界,她可能这个点还没下班。
床下突然传来一阵响动,黑夜中,凌九尝试用黑暗元素覆盖眼睛,眼前瞬间亮如白昼,不用油灯,不用矿石,她就能看清楚这个屋子里所有东西,包括此时此刻,地板上那三个瞪着眼睛睡不着的人。
她看到欧文和诺丁悄悄起身,溜出了屋子,开门的那瞬间,月光从门缝里照进来,时钦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凌九看了眼已经熟睡的朵朵,决定不打扰她,自己悄咪咪地下了床,跟着出门了。
雨后的空气弥漫着一股泥土的清香,他们三人从屋檐下拖走凳子,就坐在院子里,月光勾勒出他们修长的身影。
\"我受不了了。\"欧文低声说,\"那被子像是有跳蚤,我浑身发痒。\"
\"忍忍吧,天亮就走。\"诺丁叹了口气,\"这世界上绝大多数平民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可以住校舍已经很不错了。\"
诺丁的话勾起了欧文久远的回忆,曾经的他其实也住在这种屋子里,当时一家人睡在一张床上,被子上也有跳蚤,但没人抱怨,他就跟朵朵一样,是家里唯一一个有可能成为魔法师的人,那时候的他也没有资格入学,做一个专业的魔法师,只能偷偷跟着镇子上的魔法师学一点,然后就去忽悠别人自己也是魔法师,做着只有魔法师才能做的工作,换来一家人的生活费。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不管怎样都是开心的。
村子已经覆灭了不知多久,那样的生活早已离他远去,而现在的他,就连家人长啥样都不知道了,甚至竟然开始埋怨起朵朵家的居住环境不好。
夜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凌九看到欧文的手指微微发抖,她拉着一张凳子就走过去:“怎么今天晚上大家都睡不着了?”
总算是来了个同龄人,时钦松了口气,见凌九把凳子往两位老师那里搬,他也立刻哼哧哼哧挪动屁股,很快,四个人就坐在了一条线。
两个老师待在一起的时候,有说不完的话,加上两个学生,现场立刻安静了下来。
尴尬了一会儿,诺丁立刻找话题:“你们今天在苍芽怪的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就想打自己一巴掌了,毕竟幻境里的东西无非就两种,一种是心里过不去的槛,另外一种,就是自己期待的未来,如果是后者还好说,如果是前者谁又愿意说?
凌九摸了摸鼻子,决定给诺丁一个面子:“我不是失忆了吗?没想到在幻境里,我竟然看见了自己丢掉的记忆。”
幻境竟然还能让人看见丢掉的记忆!
这可是一个大事件,所有人瞬间提起劲儿来,就想听听凌九的过往。
凌九骑虎难下,一半真一半假地说着自己的故事:“我原来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一个院子里跟其他无父无母的孤儿一起长大,嗯,我还要去上学,除了要学习法师的课程外,我们还学了一点其他课程,学习内容有点杂,我也说不上来我学的都是啥……”
凌九还没说完,欧文就开始嘲笑她了:“说不上来学的都是啥,那就是没学会呗,看来你以前的脑子不是很好用。”
凌九:!!!她的脑子好使得很!她就是怕自己说出来眼前这些人看不懂!
她不服气,立刻开口:“虽然我没学到啥,但我学的东西好用得很!”
欧文一脸不信,她决定直接上大招:“你在手上打个火,我保证让你目瞪口呆!”
欧文就不信了,这人能有啥东西还能让自己目瞪口呆,当下就在手上打出了个火苗,这种简单的法术,不靠法杖他也能完成,他看着凌九:“所以你打算干啥?”
凌九狞笑着,仗着在场没有风系法师,直接操控空气中的风元素,表面上,她只是念了一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空!”实际上,欧文手上那一圈的空气都被凌九抽空了。
欧文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上的那簇火苗在凌九念完法咒后,顷刻间就灭了,他不信邪地又努力了一把,可是,不管怎么试,他就是连个火星子都没打出来,没想到,自己一个老师竟然连学生都赢不了!
他又羞又恼:“算你还有点本事。”
诺丁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做到的?”
凌九矜持表示:“这是我这个元素的专属技能。”
诺丁表示了然,不继续深究了,时钦倒是忍不住问:“那你体内到底是哪个元素的纯度居多?你入学这么长时间了,我竟然都不知道。”
欧文:“她现在就是一个体士,哪个元素居多都成不了法师,你问这些不是戳人家痛处?反正不是跟你一个元素,你要是能成为一名高阶术士,说不定还能学一学这招。”
时钦有点委屈。
在他眼里,凌九刚才那一招就跟术士里面的下咒一样,她只是没有记忆,又不是像以前,体内没有气了,怎么就成不了法师?
但他不敢说,欧文老师的威力恐怖如斯,让他不敢开口。
诺丁努力转移话题:“所以,你现在是把以前的事全都记起来了?”
凌九摇头:“我知道,那些幻境里的东西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但,除了幻境里的东西,其他事情我还是没记起来。”
光是听凌九说这些事,欧文是一点都没感觉到,这些东西有什么好成为一个人的执念,他忍不住问:“所以你在幻境里为什么会看到那些事?是有什么值得特别记住的吗?”
凌九沉默了一瞬,才说:“我小时候,很想要一个妈妈,所以,心里就把某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长辈当做了亲人,但没想到,那个长辈其实根本就看不上我,甚至还有点讨厌我,处处针对我……”
就算是成年人,在发现心目中那个特别的人讨厌自己后,也难免会觉得受伤,更何况当时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学生?
从那时候开始,无论她跟谁当朋友,都不敢深交,拒绝所有亲密关系,这就是一种创伤,出发点就是为了保护自己。
但她的这个创伤,旁人很难做到感同身受,至少在场所有人只有诺丁对她表示理解,也不知道这位贵族到底是真的理解了,还是装个样子而已。
凌九翘起二郎腿:“这些事我之前都忘记了,就算是现在重新记起来,也对我造不成任何影响,倒是你们,在那个幻境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其他人可没有她这样敢说,全都遮遮掩掩。
时钦憋了半天,选择撒谎:“我就是看到了我的爸爸妈妈,他们还是不愿意让我去魔法学校读书,不想让我当魔法师,一直跟我说,当魔法师受苦受累,甚至还有可能在某一天,就突然在战斗中死去,他们就担心这个,总觉得,有一天我死了,或者他们死了,然后谁都不知道……我们现在每个月都会互相通信,可谁也不能保证意外不会降临。”
就像他们今天的经历,成功斩杀了岩流穿山王后,谁也想不到,竟然差一点就死在了苍芽怪手里。
时钦觉得,如果他当时陷入了幻境中,能看到的,大概也就是这个。
欧文:“小孩就是小孩,连困住你们的幻境都这么小孩子气。”
凌九朝他翻了个白眼:“那你倒是说说,你看到的幻境是什么样的?”
“也没什么,就是我全家人都死在了我的面前。”
欧文云淡风轻地丢下来一句惊雷,凌九瞬间就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
欧文:“在这个世界,其实很多贵族都不把平民当回事,很多平民在成为法师后,就自诩是新贵族,也瞧不起平民,甚至很反感有人提到他们原来的平民身份。”
他抬起头来看天上的月亮,很圆,很大,很亮:“我也是一个平民,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晚上,一群法师在追击一只火龙,来到了我们村子的上空,法师阵营中可能有一个强大的风系术士吧,他们所有人都飞到了村子上空,就在空中发起了战斗。
村子里所有人都害怕被这一场战争波及到,只有我想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打的,从家里跑了出来,没想到,火龙喷火,烧掉了村子,村子里当时活下来的人不多,我家除了我,全被烧死了。”
诺丁:“那群法师不救火吗?”
“我不是说了吗?他们瞧不起平民。”
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会真正在乎平民死活?就连他自己,都做不到像诺丁这样心怀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