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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二年的北平,秋深得像发了霉。

铅灰色的天沉沉压着鳞次栉比的屋瓦,长巷里永远浮着一股子潮湿的、混合了煤渣、劣质烟卷和隔夜馊水的味道。

世道乱得像一锅熬糊了的杂粮粥,街上兵不像兵,匪不像匪,人心也跟着惶惶,倒是我们这些在故纸堆和旧物件里刨食的,莫名得了些畸形的生机。

我就在琉璃厂一家不起眼的“荟和古斋”里当学徒。

店面窄小,光线永远不足,满架的瓷器、青铜、字画,都蒙着一层擦不净的灰尘,只有在偶尔漏进的天光里,才显出一瞬昔日的光彩。

空气里是陈年木头、墨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静得只能听见我自己小心翼翼的呼吸,还有掌柜赵先生手指间那对核桃不紧不慢的“咔哒”声。

那天下午,雨要下不下,闷得人胸口发黏。

一个裹在破旧棉袍里的干瘦男人闪了进来,他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眼神飘忽,像只受惊的耗子。

赵先生抬了抬眼皮没作声,继续盘他的核桃,我赶忙迎上去。

男人不肯坐,也不肯喝茶,只把布包在柜台上层层揭开。

最后露出来的,是一面铜镜。

巴掌大小,边缘有些磕碰的痕迹,绿锈斑驳,像是从哪个不见天日的坟茔里刚刨出来。

镜钮作蟠螭形,纹路已经磨得有些平了,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拙。

最奇的是镜背的纹饰,并非寻常的菱花或瑞兽,而是一些繁复扭曲、似虫非虫、似符非符的刻痕,看久了,眼睛竟有些发花。

“祖上传下来的……急用钱,您给瞧瞧。”男人声音沙哑,手指在镜缘上无意识地摩挲,带着颤。

赵先生这才慢悠悠踱过来,拿起镜子,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半晌,又用指甲轻轻弹了弹镜面,声音沉闷。

他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伸出五个指头。

男人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急于脱手的仓皇,连连点头。

交了钱,男人像影子一样溜走了,柜台上的银元还带着他手心的冷汗。

赵先生把镜子递给我,吩咐:“收好,搁在里间那个紫檀木匣子里。”

我应了声,双手接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转身的刹那,我似乎瞥见那晦暗的镜面上,极快地掠过一抹扑棱棱的、灰白的影子……

镜子在匣子里躺了不到三天,就被一位姓钱的盐商看中了。

钱老板肥头大耳,穿着团花缎面的马褂,手指上套着个碧莹莹的翡翠扳指,说话时唾沫星子横飞。

他最爱收集这些带点邪乎气的古物,据说是为了镇宅,实则大概是相信这些东西能助长他的财运。

赵先生捻着胡须,把铜镜的来历说得云山雾罩,什么前朝贵妃遗物,深埋地底百年,灵气逼人。

钱老板听得两眼放光,价都没怎么还,爽快地付了钱,喜滋滋地把镜子包走了。

我送他出门,看着他臃肿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发沉。

那镜子给我的感觉,总归是不太好。

又过了几日,是个灰蒙蒙的早晨。

我正拿着鸡毛掸子拂拭博古架上的浮尘,街上忽然传来凄厉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店门外。

几个黑衣警察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面色焦黄、眼神锐利的中年人,是警察厅的孙探长。

“你们这儿,前几天是不是卖出去一面铜镜?给钱永富钱老板的?”孙探长开门见山,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铁器摩擦。

赵先生脸色一变,连忙赔笑:“是,是有这么回事。孙探长,钱老板他……”

“死了。”孙探长吐出两个字,目光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像刀子刮过,“死得蹊跷。”

随后我们便被带到了钱府,那宅子依旧气派,但弥漫着一股恐慌的气氛。

下人们面无人色,窃窃私语,而钱老板的卧房里,景象更是骇人。

他仰面躺在雕花大床上,眼睛、鼻孔、嘴巴、耳朵里,都塞满了一种灰白色的、米粒大小的东西,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

那些东西微微蠕动,细看之下,竟是一颗颗尚未孵化的蛾卵!

他的脸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指甲深陷进皮肉里。

空气中,除了死亡的腥臭,还浮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而诡异的香气。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赵先生在一旁,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孙探长指挥手下检查现场,自己则拿起桌上那个原本装着铜镜的空锦盒,放在鼻下嗅了嗅。

“现场门窗紧闭,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他慢条斯理地说,“初步判断,是意外。可能是某种罕见的飞蛾被器物上的气味吸引,钻进了七窍……啧,真是闻所未闻。”

他的结论下得轻描淡写,但我看见他捏着锦盒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房间里确实没有飞蛾的踪影,只有那些令人作呕的卵。

而那面铜镜,不翼而飞。

回到荟和古斋,我和赵先生相对无言,店里死一般寂静。

傍晚,我收拾柜台,准备打烊,手指无意间在收过铜镜的台面上一抹,竟沾到一点极细微的、闪着幽光的鳞粉。

钱老板的死,被孙探长以“意外”结了案,登了报,成了北平城一桩茶余饭后的奇闻,很快便被新的乱子盖了过去。

只有荟和古斋,生意冷清了不少,赵先生也愈发沉默。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直到几天后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极其逼真的梦。

梦里,我不是我。

我是个穿着破旧长衫的潦倒书生,蜷缩在一间四壁透风的陋室里,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哆哆嗦嗦地翻着一本泛黄的孤本。

窗外风声凄厉,像是野鬼哭嚎。

我感到一种浸入骨髓的寒冷,不是身体的冷,而是对前途无望、穷困潦倒的绝望。

油灯的光晕摇曳着,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忽然,那些影子动了起来,扑簌簌的,像是无数振翅的飞虫。

我惊恐地抬头,看见灯焰周围,不知何时聚拢了一大片灰白的飞蛾,它们疯狂地撞击着灯罩,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鳞粉纷纷扬扬落下。

一种巨大的、被吞噬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张嘴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冷汗,心脏狂跳,那书生的绝望和恐惧还清晰地残留在我身体里,久久不散。

窗外,天刚蒙蒙亮。

第二天浑浑噩噩地到了店里,照镜子时,我猛地发现,自己额前原本乌黑的发丛里,竟突兀地多了一绺刺眼的白发……

铜镜的风波尚未完全平息,店里又来了一位客人。

是位唱青衣的戏子,名叫白清云——她在城南的戏园子有些名气,人长得清秀,眉宇间却总笼着一股化不开的忧郁。

她是听说了钱老板的事,特意寻来的。

“那面镜子,听说有些不寻常?”她声音细细的,带着戏台上特有的婉转腔调,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不怕。我们唱戏的,本就是演尽悲欢离合,生死轮回,见得多了。”

赵先生本不愿再沾染这邪物,但白倩云出手阔绰,而且态度异常坚决。

她似乎不是冲着镜子的价值,而是冲着它的“不寻常”来的。

她低声说,近来总觉心神不宁,夜不能寐,想寻个有“灵性”的东西傍身,或者说,镇一镇那冥冥中缠着她的东西。

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里间那个空了的紫檀木匣,以及那日指尖冰凉的触感。

我劝她:“白小姐,那镜子……确实邪门,钱老板他……”

她只是摇头,眼神空洞而固执:“再邪,能邪得过人心吗?”

镜子已经没了,她最终失望而去。

但我心里那份不安,却愈发浓重。

约莫七八天后,噩耗再次传来——白倩云被人发现死在她戏班后台的妆间里。

她穿着全套的青衣行头,凤冠霞帔,描眉画眼,妆容精致得如同即将登台。

但她整个人端坐在镜子前,一动不动,全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色彩斑斓的鳞粉。

那些鳞粉细腻无比,紧紧贴着她的皮肤、戏服,让她看上去像一尊刚刚上彩、尚未烧制的瓷俑,或者说,一具华丽而诡异的石膏像。

她的表情凝固在一种极度的惊愕与某种诡异的陶醉之间,望着眼前空无一物的梳妆镜,仿佛在那光洁的镜面里,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孙探长又来了,依旧是那套说辞:“意外。可能是某种含有毒素的鳞粉过敏,导致窒息。”

他捻起一点桌上的鳞粉,在指间搓了搓,眉头紧锁。

这次,连“意外”两个字,听起来都那么苍白无力。

我站在人群外围,看着白倩云那副凄艳绝伦的死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那斑斓的鳞粉,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妖异的光……

接连两条人命,都隐隐指向那面失踪的铜镜。

孙探长不再公开说是意外,却也不再有什么进展。

荟和古斋彻底门可罗雀,赵先生称病回家,店里只剩下我一人守着。

夜里,我又开始做梦——这一次,我是白清云。

我在狭小的后台穿梭,水袖冰凉;我在台上咿咿呀地唱着,台下看客的脸模糊不清;我对着镜子卸下浓墨重彩的油彩,露出底下苍白疲惫的真实面容;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和对台下某个特定座位永恒的、无望的期待……

最后,是妆台上那面模糊的镜子,镜子里似乎有什么在动,不是我的倒影,而是一片翻滚的、灰白的雾,带着诱人沉沦的甜美气息……我向她伸出手……

再次惊醒,冷汗浸透内衣。

白清云的哀婉与痴怨,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我的心头,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照镜子,额前的白发,又多了几绺,刺眼地昭示着某种不祥的掠夺。

就在这天打烊后,孙探长悄无声息地来了。

他没穿警服,只着一件半旧的灰布长衫,像个失意的教书先生。

他反手关上店门,脸色异常凝重。

“小子,我知道你察觉了。”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如鹰,“那面镜子,邪性得很。我查过一些旧资料,这东西,不像寻常的妖物作祟。”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那铜镜里,可能栖着一种东西,以‘记忆’为食。死掉的人,往往都是在情绪剧烈波动,或者内心藏有极深执念的时候,被它钻了空子。钱永富死前,他的盐号正面临破产,他走投无路,求告无门,满心都是对破产后凄惨境地的恐惧。白清云……她心里埋着一段无望的情愫,对方是个有家室的军官,她日日受着相思与道德的煎熬。”

我猛地想起那两个无比真实的梦,想起梦中那蚀骨的绝望与哀怨,还有额前不断增多的白发。

“所以……钱老板的恐惧,白小姐的痴怨……都被……”我颤颤巍巍地说。

“被吃掉了。”孙探长声音干涩,“那些蛾卵,可能就是它以记忆为食后,具象化出来的东西。或者说,是它的一部分。”

他叹了口气:“我找不到镜子,无法证实,也无法摧毁。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的夜色里。

店里只剩下我和满室死寂的古董。

以记忆为食的飞蛾……那我额前的白发,和我梦中经历的陌生人生……难道……

孙探长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埋藏的恐惧。

此后的夜晚,几乎成了酷刑。

我被迫“品尝”着那些被铜镜吞噬的、陌生人的记忆碎片。

有时是战场弃卒的惨嚎,有时是深闺怨妇的低泣,有时是奸商得手后的狂笑,有时是书生落第后的悲鸣……

庞杂、混乱、充满负面情绪的记忆洪流,冲刷着我的意识,每一次都让我精疲力尽,醒来后额前的白发便如蔓延的霜痕,又扩大几分。

我开始害怕睡觉,害怕闭上眼睛,害怕那无休止的、属于他人的悲欢将我淹没。

我的眼眶深陷,脸色灰败,走在街上,像个游魂。

直到那一夜的梦,格外的安静,没有凄风苦雨,没有惊声尖叫。

只有一片朦胧的、温暖的光晕,像是冬日里呵出的白气。

光晕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身形单薄,正低头缝补着什么。

那背影……那背影熟悉得让我心颤。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昏黄的灯光下,那张脸,慈祥,疲惫,眼角带着细密的皱纹,嘴角却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是母亲。

是我那早在多年前,因贫病交加而逝去的母亲。

她望着我,眼神一如记忆中那般温暖,带着无尽的怜爱。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娘……”我在梦里哽咽着,想要扑过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她的身影猛地一阵扭曲,像是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

无数灰白的飞蛾,尖叫着从她七窍中、从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疯狂涌出!

它们瞬间吞噬了她的轮廓,吞噬了那温暖的光,扑棱棱地朝我迎面扑来。

“啊——!”我惨叫着从床上弹起,心脏几乎要撞碎胸骨。

母亲那张在飞蛾群中扭曲、消散的脸,还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

我冲到那面日常用的玻璃镜前,镜中映出一张憔悴、惊恐、如同鬼魅的脸。

而额前,那大片刺目的白发正中央,竟不知何时,凝结着一小撮细密的、灰白色的……蛾卵!

我试图抠掉额前的蛾卵,它们却像长在了皮肤上,稍一用力,便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仿佛根系已深入脑髓。

恐惧让我不敢再入睡,我点着油灯,枯坐在荟和古斋后堂的硬板床上,睁大眼睛与逐渐浓重的夜色对抗。

店外,北平城的夜晚从不宁静,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野狗的吠叫,或是更夫有气无气的梆子声,混杂着军阀割据、乱世飘摇的惶然。

然而,困倦如同潮水,无法抗拒。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的眼皮终于沉重地合上。

这一夜,没有具体的梦境,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白。

我“感觉”自己悬浮在一个巨大的、搏动着的物体内部。

四周是无数细密缠绕的丝线,构成巢穴般的壁障,丝线上粘附着无数闪烁不定的光点——

那些是碎片化的记忆画面:钱老板临死前圆睁的恐惧双眼,白清云对镜描眉时凄婉的泪痕,战场上断肢残骸的惨状,深宅大院里无声的倾轧……各种混乱的场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糅合在一起,向着中心汇聚。

在那里,有一个更为深沉、更为巨大的阴影正在缓慢成形,如同心脏般一起一伏。

我感到窒息,仿佛自己也成了这巨大结构的一部分,我的意识,我的记忆,正被一丝丝抽离,汇入那令人战栗的洪流。

就在我以为要被彻底同化时,一股冰冷刺骨的感觉将我从那混沌中猛地拉回。

我惊醒,发现窗外天光已微亮。

而我的手臂上,不知何时,竟停着一只硕大的、灰白色的飞蛾。

它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蛾类,翅膀上的纹路扭曲怪异,隐隐构成一张痛苦的人脸轮廓。

它静静地伏在那里,触角微微颤动,仿佛在“品尝”空气中残留的、属于我的恐惧。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挥手将它甩开。

它并不飞远,只是扑棱着翅膀,在昏暗的屋子里盘旋了两圈,最后竟穿过门缝,消失不见了……

白天,我强打着精神开门营业。

额前的白发用帽子死死压住,却掩不住眼底的血丝与惊惶。

琉璃厂依旧人来人往,只是空气里多了几分看不见的紧张。

报童挥舞着号外,声嘶力竭地喊着某地又起战事,某位大帅发表了通电。

穿着不同制服的兵痞偶尔晃过,眼神不善地扫视着街面。

这世道,人命比草贱,一两只“意外”死亡的鬼魂,很快就会被更大的动荡淹没。

孙探长又来过一次,更加憔悴。

他把我拉到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小子,事情比我想的还麻烦。那镜子……可能不止一面。上面有人发了话,不让再查。”

他指了指天,眼神里有一种混合了愤怒与无奈的疲惫。

“牵扯到了一些……我们惹不起的人。东洋人的商会,还有本地某些想借机敛财、甚至搞些邪门歪道求长生的遗老,都可能沾边。”

他留下一个地址,是南城一条污水横流的陋巷里的破旧茶馆。

“万一……万一你发现了什么,或者感觉不对劲,去那里找老板,说‘买二两云雾茶’,他会帮你递个消息。”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保护好自己,有些东西,比枪炮还邪性。”

孙探长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头,这不再是一面镜子、几只飞蛾的诡异事件,它已经织进了一张更大的、由权力、贪婪和乱世黑暗构成的网。

我感到自己像狂涛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就在孙探长离开后不久,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十分斯文的男人走进了店里。

他举止从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但镜片后的眼神却锐利得让人不适。

“听说,贵店前些日子收过一面古镜?”他开门见山,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背有蟠螭钮,纹饰奇特。”

我的心猛地一沉,强作镇定:“抱歉,先生,那面镜子早已出手,而且惹了些麻烦,本店不再经手此类物件。”

“麻烦?”男人轻笑一声,手指轻轻敲着柜台,节奏稳定得令人心慌,“对于无知者,是麻烦。对于有心人,或许是机缘。”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知道镜子不在你这了。但我需要知道,经手过它的人,尤其是……最后接触它的人,有什么‘特别’的变化。比如,会不会做些奇怪的梦?或者,身体出现某些……印记?”

他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我压在帽檐下的额发。

我背脊瞬间被冷汗浸湿,他在试探我!他代表的,是孙探长所说的“上面的人”,还是东洋商会?或者,是那个编织巨蛹的幕后黑手?

我竭力维持着面部肌肉的僵硬,摇头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钱老板和白小姐都死了,探长说是意外。”

男人盯着我看了几秒,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窥灵魂。

最后,他笑了笑,不再追问,留下一张名片,上面只印着一个“高”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想起什么,打这个电话。报酬,会让你满意的。”说完他便转身离去,步伐稳健。

我看着他消失在街角,手心里全是冷汗。

低头再看那张名片,光滑的纸面上,似乎粘附着一粒极其细微的、闪着幽光的鳞粉。

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在我心中交织。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那个“高先生”的出现,意味着我已经被盯上。

额前的蛾卵似乎在隐隐发烫,提醒我时间不多了。

夜幕再次降临,我没有点灯,将自己隐藏在荟和古斋柜台的阴影里,手里紧紧攥着孙探长留下的那个地址纸条。

我决定,必须主动做点什么,或许,该去那个茶馆求助。

就在我准备动身时,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像是风声。

我屏住呼吸,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黯淡,长巷空无一人。

但在地上,墙壁上,我看到了一片缓缓移动的阴影——无数灰白的飞蛾,如同受到无形召唤,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它们不再杂乱无章,而是汇成一股股细流,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去——城南。

是白清云戏班所在的方向,也是孙探长留下的茶馆所在的那片区域!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形成——跟上它们!也许它们能带我找到镜子的下落,找到那个正在编织的“蛹”!

我悄悄溜出后门,裹紧衣服,融入夜色。

我远远地跟着那些飞蛾组成的灰色洪流,它们在残破的屋檐、电线杆间穿梭,无声无息,如同鬼魅。

越往南走,环境越发破败,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贫穷与绝望的气息。

偶尔有夜归的醉汉或蜷缩在角落的乞丐,对头顶飞过的蛾群漠不关心,或者说,他们已经麻木到对任何异常都视而不见。

最终,蛾群汇聚的方向,指向了一处废弃的戏园子旁边,一栋几乎完全塌陷的老宅。

这里曾是某个小官员的外宅,后来据说闹鬼,便彻底荒废了。

孙探长所说的那个茶馆,就在街对面,此刻早已熄灯闭户,黑漆漆一片。

飞蛾们如同归巢般,从老宅墙壁的裂缝、窗户的破洞钻了进去。

我躲在断墙后,心脏狂跳。

最后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恐惧,蹑手蹑脚地靠近,从一道宽阔的墙缝向内窥视。

里面没有光,却并非一片漆黑。

无数飞蛾聚集在废墟的内部空间,它们的翅膀上那些扭曲的人脸纹路,散发出极其微弱的磷光,勉强照亮了中央的景象——

那里,并非我想象中的巨大飞蛾,而是一个约一人多高的、灰白色的巨蛹。

它微微搏动着,表面如同活物般蠕动,隐约可见内部包裹着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蛹的周围,散落着一些物品:钱老板那枚碧莹莹的翡翠扳指,白清云的一支点翠珠花,还有……那面失踪的蟠螭纹铜镜,就端正地摆在蛹的正前方,镜面幽暗,仿佛是通往无尽深渊的入口。

而最让我头皮炸裂的是,在那微弱的磷光映照下,我清晰地看到,巨蛹表面那张模糊的、尚未完全成型的人脸轮廓——

竟与我在梦中见到的,母亲的面容,有七八分相似!

我浑身冰凉,几乎要瘫软在地。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无声无息地搭上了我的肩膀。

身后,传来那个“高先生”温和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看来,你找到了‘她’的育婴房。”

我僵硬地转过身,对上他那双在黑暗中闪着幽光的金丝眼镜。

他身后还站着两个黑影,沉默如山,散发着铁血的气息。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发颤。

高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饶有兴致地望向墙缝内那搏动着的巨蛹,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

“多美啊……汇聚众生之念,编织不朽之形。这乱世,别的没有,就是绝望、恐惧、执念……取之不尽的美味食粮。”他轻轻笑着,“东洋人称之为‘付丧神’的终极形态,而我们……我们或许可以称它为‘国魂’的新生,一种以痛苦和记忆为基石的全新存在方式。总有人,需要借助非常之力,来应对非常之世。”

他的话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这些人,不仅知道飞蛾的存在,他们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纵容、甚至引导着这一切,他们将这邪物视为一种力量,一种工具!

“那里面……有我母亲……”我几乎是嘶吼出来,额前的蛾卵传来一阵灼痛。

“记忆的残影而已,是最好的‘胎衣’。”高先生淡漠地说,“纯粹的情感纽带,能帮助‘她’更好地固定形态。你应该感到荣幸,你的血脉,你的记忆,将成为新神诞生的一部分。”

荣幸?我看着那扭曲的、搏动着的蛹,想到母亲慈祥的面容被如此亵渎、利用,一股混杂着恶心与暴怒的情绪冲垮了恐惧。

“我要毁了它!”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开他的手,就要往废墟里冲。

高先生眼神一冷,他身后一个黑影动了,动作快如鬼魅,一记手刀精准地劈在我的颈侧。

剧痛传来,我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最后看到的,是高先生俯视着我的,冰冷而怜悯的眼神,以及远处夜空,突然被几道刺眼的车灯划破,伴随着尖锐的刹车声和嘈杂的呼喝——似乎是另一股人马赶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灼人的热浪和浓烈的烟尘味。

耳边是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零星的枪响,以及某种尖锐密集、令人牙酸的嘶鸣。

我躺在废墟外围的瓦砾堆中,脖子后面剧痛。

挣扎着抬头,眼前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那栋废弃的老宅已陷入一片火海,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天都映红了。

火焰并非寻常的橘红色,而是夹杂着一种诡异的幽蓝,仿佛在燃烧着无形的灵魂。

无数飞蛾在火海中疯狂舞动,如同扑火的飞蛾,但它们撞入火焰时,发出的不是寂静的毁灭,而是那种尖锐的、充满痛苦与怨恨的嘶鸣,此起彼伏。

火场周围,人影幢幢。

穿着黑色制服的似乎是警察厅的人,但更多的是穿着土黄色军服、装备精良的士兵,他们占据了有利位置,不断向火场中倾泻着子弹,目标似乎是那些试图冲出火焰的、体型格外硕大的飞蛾。

而另一边,则能看到一些穿着深色便装、动作矫健的身影,与高先生带来的人以及士兵们激烈交火,枪口焰在夜色中不断闪烁。

是孙探长,我看到了那个焦黄面孔的身影,他正依托着一截断墙,一边朝高先生的方向射击,一边对着士兵那边怒吼着什么,但声音被爆炸和燃烧声淹没。

高先生和他的人则围在燃烧的废墟边缘,似乎急于冲进去抢救什么,但被交叉的火力死死压制。

他脸上的从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气急败坏的狰狞。

“不能留!一个都不能留!”我听到士兵那边一个军官模样的声嘶力竭地喊道,“上峰有令!彻底消灭!”

混乱,绝对的混乱。

有人想利用这邪神的力量,有人则要彻底毁灭它,而孙探长他们,或许是想阻止这一切,却身不由己地被卷入这更大的漩涡。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火海中央——巨蛹在烈焰中剧烈地扭动、收缩,表面的那张人脸轮廓发出无声的尖啸,痛苦而怨毒。

那面铜镜在火光中反射着妖异的光芒,镜面似乎有波纹荡漾,无数飞蛾正前仆后继地从镜中涌出,投入火海,如同最后的疯狂。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巨蛹猛地爆裂开来!

没有血肉横飞,只有一股庞大无比的、灰白色的精神冲击混合着灼热的气浪,呈环形向四周猛烈扩散。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成千上万种声音在同一时刻发出最终的呐喊、哭泣、诅咒与哀嚎——那是所有被吞噬记忆的最后回响。

离得最近的高先生等人首当其冲,他们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惨叫着捂住头颅倒地翻滚,七窍中渗出鲜血,身体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仿佛精气神被瞬间抽空。

周围的枪声为之一滞,交战双方都有不少人受到影响,痛苦地蹲下或茫然失措。

火焰趁机吞噬了一切,巨蛹、铜镜、高先生……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冲天的幽蓝火光中化为灰烬……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时分才渐渐熄灭。

那一片区域几乎被彻底焚毁,官方给出的说法是“军用仓库意外失火,引发军火爆炸”,并迅速戒严,驱散了所有围观者。

报纸上只有寥寥数语的报道,很快被前线战事、政局动荡等更大的新闻覆盖。

孙探长在那场混乱中活了下来,但受了重伤,一条胳膊废了,之后便被调离了警察厅,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职部门。

他来看过我一次,更加苍老,眼神里充满了看透一切的疲惫与无奈。

“那面镜子……碎了。”他哑着嗓子说,“但东西……没那么容易死绝。高先生背后的人,还有那些士兵背后的人……水太深了。这世道,牛鬼蛇神,岂止镜中才有?”

他没有再多说,留下一点钱,佝偻着背影走了。

之后荟和古斋彻底关了门,赵先生再也没有回来,听说带着细软去了南方。

我额前的那撮蛾卵,在巨蛹爆裂的那晚后,便自行枯萎脱落了,只留下一小块凹凸不平的疤痕,和再也无法转黑的大片白发。

飞蛾似乎消失了,北平城恢复了它表面的、在炮火与权谋间隙中挣扎求生的“秩序”。

但我知道,它们没有完全消失。

偶尔,在更深人静的夜晚,当我被那些残留的、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惊醒时,我会在窗外摇曳的树影间,看到一两只灰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掠过。

有时,我会听到一些零星的、无法证实的传闻:某个军阀在睡梦中狂笑不止直至力竭而亡;一个东洋商会的董事突然痴迷于收集破旧铜镜,最后疯癫自焚;南城某个暗门子里,曾红极一时的妓女一夜之间衰老了三十岁,嘴里不停念叨着陌生人的生平……

这些传闻,真真假假,如同这动荡时代的尘埃,升起,又落下,最终无人真正关心。

我离开了琉璃厂,在一个更偏僻的胡同里,租了间小屋子,靠着替人抄写书信、代笔文书勉强糊口。

我尽量避免与人深交,害怕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从别人眼中看到那熟悉的、被飞蛾眷顾过的空洞,或者在自己梦中,再次窥见那灰白巨蛹搏动的影子。

它们只是潜伏了起来,在这片饱经苦难、充满了无尽悲苦与欲望的土地上,等待着下一次的滋生与编织。

而我,带着一头的白发,和满脑子的、他人的记忆,在这民国飘摇的风雨里,成了一个沉默的、等待着的见证者。

或许,也是下一个育婴房的……潜在基石。

飞蛾未绝,只是蛰伏于这茫茫人海,与时代的阴影融为一体,等待着下一次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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