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腐坏的油脂般从铁皮屋檐滑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脓包。
当我踏进这片被上帝遗忘的领地时,第一口呼吸就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那是霉变的谷物、溃烂的伤口和久未清洗的肉体混合而成的气息,黏腻地附着在上颚,挥之不去。
贫民窟像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巨兽尸体,三层建筑群构成它腐烂的内脏。
最外层是些临时搭建的塑料棚和纸板屋,住着些过路的流浪汉和瘾君子。
他们的眼睛在阴影里闪烁,像饥饿的老鼠。
中间一圈是些稍稳固些的木板房,里面传来玻璃瓶破碎的声音和含混的咒骂。
而最内层,是三栋歪斜的砖房,墙皮剥落如患了皮肤病的老人。
\"找什么?\"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太婆从铁丝网后探出头,指甲里嵌着黑泥。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一条翡翠吊坠,绿色的,上面有莲花雕刻。\"
老太婆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里面的人会吃了你。\"
她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皮肤触感像湿冷的树皮,\"但你可以去找老温婆,最里面那栋。她收集亮晶晶的东西。\"
踏入第一道铁丝网的瞬间,腐臭味扑面而来。
十几个蓬头垢面的人蜷缩在各自的\"领地\"里,有人用铁罐煮着看不出原料的糊状物。
当我走过时,他们齐刷刷抬头,目光黏在我干净的外套和皮鞋上,像一群发现腐肉的秃鹫。
\"给钱,我带你过第二关。\"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壮汉挡住去路,他的右眼浑浊如煮熟的鱼目。
我掏出钱包的瞬间,周围响起一片窸窣声。
至少有五六个人从阴影里直起了身子。
\"迷路的小绵羊啊...\"壮汉用刀尖轻刮自己溃烂的嘴角,带下一片死皮,\"这里的东西,进来容易,出去...\"
他一把抢过钱包,抽出几张钞票后竟然将钱包扔回给我:\"里面的家伙更饿。\"
第二道铁丝网上挂着些风干的动物内脏,在雨中微微晃动。
这里的木板房相互倚靠,形成一条幽暗的隧道。
我注意到每扇破门后都藏着窥视的眼睛,那些瞳孔里跳动着食人族般的期待。
某个阴暗角落传来湿漉漉的咀嚼声,还有婴儿微弱的啼哭——如果那还能被称为哭声的话,更像是垂死小兽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声不似人类的嚎叫从最里层炸开,惊飞了屋檐上一群以腐肉为食的乌鸦。
我的喉结上下滚动,颈动脉在皮肤下狂跳。
壮汉咧嘴一笑,露出牙龈上渗血的溃疡:\"老疯子!\"
一个赤脚老头冲了出来扑倒在地,他满头白发支棱着,嘴角挂着白沫,像只受惊的鹈鹕般扑打着双臂。
\"滚!滚!瘟神!\"一个乳房下垂如空米袋的女人跟了出来,挥舞着绑满铁钉的扫帚。
她赤脚踩在碎玻璃上,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在身后留下一串血脚印。
老头突然转向我,浑浊的眼球凸出眼眶。
他发出非人的嚎叫,一口混着血的唾沫喷在我的裤脚上。
我僵在原地,看着老头被五六个手持棍棒的男人追打着逃向最内环。
\"别管他。\"刀疤壮汉推了我一把,\"老温婆就在那栋蓝门的房子里。\"
最内环的三栋砖房呈三角形排列,中央的空地上堆满锈蚀的金属零件。
蓝门房屋的窗玻璃用报纸糊着,门缝里渗出潮湿的霉味。
我敲门时,远处传来疯老头凄厉的惨叫和人群的哄笑。
门开了一条缝,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伸出来:\"东西。\"
我这才发现门缝下方的阴影里蹲着个侏儒,正用畸形的手指翻检一堆瓶盖。
屋内比想象中宽敞,但堆满了发黄的报纸和各式容器。
老温婆坐在一堆破布中间,脖子上的皮肤松垂如火鸡,眼睛却亮得惊人。
\"翡翠莲花吊坠?\"她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我这里有很多漂亮东西。\"
她从床垫下摸出个铁盒,里面确实有七八条项链。
我的心跳加速——其中一条翡翠吊坠与母亲的那条几乎一模一样。
\"这不是...\"
\"五百块。\"老温婆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陷入皮肤,\"它会找到你。\"
外面的尖叫声突然拔高,透过窗户,我看到那个疯老头被按在泥地里。
他的左腿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森白的骨刺穿出皮肤。
石块突然从四面八方飞来。
第一块击中老人的肩胛骨,发出熟瓜破裂般的闷响。
第二块砸碎了他三根手指,骨片像爆米花般四溅。
我僵在原地,看着这群暴民从阴影中涌出——他们举着生锈的铁管、嵌着玻璃碎片的木棒,甚至是用铁丝缠绕的动物头骨。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孩童。
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女孩蹲在老人身边,用树枝拨弄他暴露的腿骨,突然咯咯笑着将树枝插进骨髓腔。
老人的惨叫让我的膀胱发紧,那声音像是从地狱最底层挤出来的,带着绝望的气息。
\"他们快把他打死了!\"我转身要冲出去。
老温婆的笑声像生锈的铰链:\"新来的?这里的规矩是——\"她突然扯开衣领,露出胸口一道蜈蚣状的疤痕,\"活该。\"
最终我付了钱,当我攥着吊坠逃离时,疯老头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
有个女人假装要送他去医院,却在抱起时故意松手,让他的断腿再次砸在地上。
笑声如潮水般从三层贫民窟里涌出,连雨声都盖不住。
吊坠在回家路上就开始发烫。
那天我做了整夜的噩梦,梦见老温婆用那截穿出的腿骨熬汤。
第二天清晨,我站在浴室镜子前,发现吊坠的莲花中心多了一道原先没有的血丝。
厄运始于第三天的上班路上。
一块广告牌毫无预兆地砸下,离我的脚尖只有十厘米。
暗房里的显影液突然沸腾,腐蚀了我获奖的底片。
然后是公寓水管爆裂,泡坏了大部分的家具。
最可怕的是每个噩梦里,那个断腿老人都会颤巍巍地爬到我的床边,用露骨的手指在地板上写着什么。
\"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女友莎莎抚摸着我颈间的红印——吊坠接触处开始溃烂,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
我机械地咀嚼着晚餐,却尝不出味道。
自从重新找回并戴上吊坠后,我的味蕾只能尝到贫民窟那种腐臭。
镜中的自己眼窝深陷,颧骨凸出,越来越像那些游荡在中层区域的活尸。
\"明天要去拍雪景。\"我避开了女友担忧的目光。
莎莎皱起眉头,\"太危险了。\"
\"我会小心的。\"我吻了吻她的额头,却没告诉她昨晚的梦境变了——不再是老人,而是雪崩,以及被雪掩埋的自己。
雪山的第一缕阳光像冰冷的刀锋。
刚开始还很顺利,壮丽的景色让我暂时忘记了最近的厄运。
第三天清晨,我和向导阿宇前往一个偏远的拍摄点。
阿宇抬头望着这片阴沉的天空,眉头微皱,忧心忡忡地说道:“天气看起来不太好,我们也许该回去了。”
我正要点头表示同意,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远处山脊上的一道闪光。
我本能地举起相机,迅速调整长焦镜头,将目光聚焦在那道闪光的来源处。
透过镜头,我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雪地中,正朝着我招手。
那人影的腿...是扭曲的。
“那里有人!”我惊呼道。
阿宇急忙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哪里?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震撼了整个山谷。
我惊恐地看到,山顶的积雪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开始松动、滑落。
积雪像白色的巨浪一般,铺天盖地地向我们扑来。
“雪崩!快跑!”阿宇的惊叫声在我耳边响起,他紧紧地拽住我的胳膊,但已经太迟了。
白色的死亡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咆哮着、席卷着,以惊人的速度向我们逼近。
最后一刻,我眼睁睁地看着阿宇被那股强大的力量卷走,消失在白色的雪浪之中。
而我自己,则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冲击波击中,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飞去,重重地撞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撞击的瞬间,我胸前的吊坠突然变得滚烫,仿佛要烙进我的皮肤。
然后,世界陷入黑暗。
醒来时,救援队的探照灯刺得我流泪。
那块岩石形成了一个保护性的气穴,救了我一命。
阿宇和其他两名队员的尸体在几百米外被找到。
每具都覆盖着冰晶面具,嘴角却诡异地向上弯曲,仿佛死前看到了极乐景象。
\"奇迹,\"救援队长摇头,\"这种规模的雪崩,没人应该活下来。\"
回到医院,护士帮我取下被血浸透的衣服时,注意到了那条吊坠。
\"这个要摘下来吗?\"她问。
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不!\"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把护士吓了一跳,\"就...就让它留着。\"我攥紧吊坠。
\"它会找到你。\"老温婆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响起。
窗外,惨白的月光将医院走廊照得如同贫民窟的小路。
我拔掉针头,跌跌撞撞地奔向夜色。
我终于明白,我必须回到那个三层地狱。
再访贫民窟时,腐烂的气息更加浓烈。
这次没有刀疤壮汉收钱,铁丝网上挂着新鲜的动物尸体。
最外环的人用空洞的眼神追随着我,嘴角却诡异地扬起。
第二环的墙壁上多了些血手印,一直延伸到最内环。
木板房全部用铁链锁住,但我能感觉到每扇门后都有东西在同步呼吸。
三角空地上,疯老头的残骸还在原地,只是已经腐烂得露出白骨。
蓝门房屋前,那个侏儒正在啃食什么小型动物的生肉,见到我时,他咧嘴一笑,露出牙龈上渗血的孔洞。
门自己开了,老温婆坐在同样的位置,仿佛七天来从未移动。
\"你回来了。\"她咧开嘴,露出三颗金牙,\"它喜欢你了。\"
我一把扯下项链扔在地上:\"这不是我母亲的吊坠!\"
老温婆突然暴起,速度快得不似老人。
她掐住我的脖子按在墙上,腐臭的呼吸喷在脸上:\"当然不是!\"
她的眼球凸出,\"你看见那些血丝了吗?每条都是一个绝望的灵魂!\"
屋外突然安静得出奇。
我透过老温婆稀疏的白发,看到窗外站满了贫民窟的居民。
他们安静地围成圆圈,最前排的人手里拿着棍棒和绳索。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老温婆松开手,声音突然变得甜美,\"永远留下来...或者带着它继续你的厄运之旅。\"
吊坠在地上发出幽绿的光,莲花中心的血丝已经布满整个玉面。
最外环传来铁门关闭的巨响。
我弯腰捡起吊坠的瞬间,听到老温婆喉咙里发出与疯老头一模一样的声线。
吊坠在我掌心剧烈跳动,像一颗畸形的心脏。
那些血丝在翡翠内部蠕动,仿佛有生命般向我的指尖爬去。
老温婆的笑容不断扩大,嘴角撕裂至耳根,露出黑色牙龈。
\"它选中你了。\"老温婆的声音突然变成多重混响,夹杂着疯老头的惨叫和孩童的笑声,\"现在看看我们真正的家。\"
墙壁上的旧报纸簌簌脱落,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手印。
每个手印中心都嵌着一枚翡翠碎片,闪烁着和我手中吊坠同样的幽光。
天花板垂下无数细绳,末端系着人的牙齿。
最恐怖的是那些\"居民\"——他们的皮肤正在融化,像燃烧的蜡烛般滴落,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第二层皮肤。
刀疤壮汉的脸完全垮了下来,黏稠的液体从五官的孔洞中涌出,但他仍在微笑。
\"我们出不去。\"那个曾假装要救疯老头的女人说道。
她的胸腔突然裂开,里面没有内脏,只有一团缠绕着血丝的翡翠,\"但你还可以选。\"
我转身冲向大门,却发现原本的蓝门变成了一堵肉墙,表面布满跳动的血管。
我疯狂捶打着,拳头陷入湿冷的组织里,带出腐臭的黏液。
\"第一次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救他?\"侏儒不知何时爬到了我肩上,畸形的手指指着窗外。
疯老头的尸体已经不见了,但泥地上有一道新鲜的拖痕,通向中央那口生锈的铁锅。
我的呼吸变成白色的雾气,尽管现在是盛夏。
吊坠突然变得滚烫,翡翠里的血丝疯狂扭动,顺着我的手腕爬上手臂。
剧痛中,我看到自己皮肤下也有青灰色的物质在蔓延。
老温婆从床垫下抽出一把生锈的剪刀:\"要么剪断联系,要么成为我们。\"
她剪下一缕白发,发丝落地时发出金属的脆响,\"我在这里六十年了,收集了二百一十三条灵魂。\"
屋外的居民开始有节奏地拍打墙壁。
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经变成和老温婆一样的青灰色,指甲变厚发黄。
吊坠的链子正在融入我的脖颈,翡翠莲花像寄生虫般往锁骨里钻。
\"它要成熟了。\"老温婆陶醉地深吸一口气,\"这次结出的果实一定很甜美。\"
我抓起剪刀刺向自己的锁骨,想挖出那块翡翠。
鲜血喷涌而出,但流出的血里游动着细小的白色蠕虫。
更可怕的是,伤口深处确实能看到翡翠在生长,像种子生根发芽。
\"时间到了。\"侏儒突然咬住我的耳朵。
疼痛让我跪倒在地,吊坠趁机完全嵌入了我的血肉。
居民们欢呼起来,他们的身体开始扭曲融合,变成一条由人体组成的巨蛇,在屋内盘旋。
我最后的清醒意识里,浮现出母亲临终的画面——那张病床上苍白的脸,脖子上根本没有戴过什么翡翠吊坠。
就在这时,肉墙突然裂开一道缝隙。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出去,却跌入了最外环的垃圾堆。
我挣扎着爬起来,发现手中还攥着那把锈剪刀,而锁骨处的伤口居然愈合了,只留下一个莲花形的疤痕。
贫民窟的铁丝网大门近在咫尺。
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却在即将触到门锁时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回头望去,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站在第三环的中央,手里举着条翡翠吊坠。
\"阿姨,这是你的吗?\"小女孩的声音和老温婆一模一样。
我的视线突然分裂成无数碎片。
我同时看到自己跑向大门,又看到自己转身走向小女孩,还看到自己站在老温婆的屋子里,正往铁盒里放入一条新的翡翠吊坠。
一阵刺耳的警笛声骤然响起,清洁工发现了一具扭曲的男尸,他的双手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脖子。
法医的报告很快出来了,死因是窒息。
令人费解的是,死者的锁骨处有一个奇怪的莲花状伤口,里面还嵌着几粒翡翠碎屑。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贫民窟,新搬来的青年正在打听一条翡翠吊坠的下落。
最内环的那扇蓝门房屋里,老温婆——此刻的她,竟然有着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微笑着打开了她的铁盒。
她对着一屋子皮肤融化的居民轻声说道:“它会找到你的。”
窗外,疯老头的幽灵正一瘸一拐地走向下一个来访者,他的嘴里不断滴着混合着鲜血的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