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声沉闷的、带着绝望意味的巨响,从底层的淡水处理舱传来,紧接着是董翳几乎变调的嘶喊:“坏了!净化装置……净化装置彻底停转了!”
这声呼喊,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在每一个本已因缺水而嘴唇干裂、喉咙冒烟的船员心头。连日来的航行,早已将储备的淡水消耗得七七八八,全舰上下,从首席到最底层的水手,都靠着那台由格物院精心设计、能缓慢从海水中提取淡水的装置维系着最低限度的生存需求。
舰桥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跌跌撞撞冲上来的董翳。他青布官服上沾满了水渍和不知名的污垢,腰间挂着的账本和铜秤叮当作响,那张总是精于计算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灰败与恐慌。
“首席!滤水石……滤水石完全被盐分堵塞了!核心部件卡死,能量通路中断!”董翳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备用滤水石……只剩三块了!就算立刻更换,以我们目前的人数……最多……最多只能支撑两天!”
两天!
这个数字像一块冰,砸进了每个人燥热的心口。在这茫茫大海上,没有淡水,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清楚。比之前任何一次风暴、敌人、幻觉都更加直接,更加残酷——这是生存根基的崩塌。
“附近海域呢?有没有岛屿?任何可能的淡水补充点?”章邯的声音依旧沉稳,但紧握玄铁令旗的手背青筋暴露。
玄玑子脸色苍白地摇头,白色长袍似乎都黯淡了几分:“没有……根据星图推算,至少五日内,航线范围内没有任何可靠的陆地标记。我们……我们在一片水的荒漠里。”
绝望的气氛,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弥漫开来。有人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拆!”嬴政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面沉如渊,眼神锐利如常,仿佛这关乎存亡的危机并未让他有丝毫动摇,“公输般,立刻拆解净化装置,查明堵塞原因,寻找任何可能的修复方法。”
“是!”公输般没有任何犹豫,花白的头发一甩,带着工具就冲向下层舱室。他那双布满老茧和旧伤的手,此刻成为了全船的希望。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如同在炭火上煎熬。甲板上,船员们沉默着,眼神交流中充满了不安。云芷默默检查着药箱里所剩不多的草药,思考着能否调配出缓解干渴的方子,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周市舔了舔斧刃,似乎想从那冰冷的金属上汲取一丝湿气。陈馀靠着他的巨盾,重重叹了口气。
终于,公输般满手油污、脸色凝重地回来了。
“首席,查明了。滤水石长期过滤高盐度海水,内部微孔已被盐晶彻底堵死。理论上,需要用低浓度的淡盐水反复浸泡冲洗,才能溶解盐分,疏通孔洞。”老匠师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可我们现在……哪里还有多余的淡水来做这事?”他摊开手,掌心是被拆解的、布满白色盐渍的滤水石残件。
唯一的解决方法,却需要他们此刻最匮乏的资源。这简直是一个恶毒的循环。
就在众人心头再次被阴云笼罩时,一个轻柔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或许……可以用别的东西试试?”
是云芷。她浅绿色的襦裙在沉闷的气氛中带来一丝清新,肩上的药箱铜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的脆响。
“我观察过附近海域生长的几种海藻,它们的汁液具有一定的分解盐分的能力,虽然效果未知,但刺激性远低于海水本身。或许……可以用海藻汁液来尝试浸泡滤水石?”
这是一个大胆的、从未验证过的想法。
“有风险!”公输般立刻提醒,“万一汁液腐蚀了滤水石内部结构,或者产生新的堵塞,那最后三块备件也……”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云芷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与其坐等渴死,不如放手一搏。我愿意负责调配汁液浓度。”
嬴政的目光落在云芷身上,那眼神深邃,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决断。
“准。”他只说了一个字。
一场与时间赛跑的试验开始了。章平带着斥候,冒险下潜,采集回大量的特定海藻。云芷在有限的条件下,小心地榨取汁液,反复调整浓度。公输般则挑选了一块受损相对较轻的旧滤水石,作为试验品。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当浸泡在墨绿色海藻汁液中的滤水石被取出,公输般用特制的工具小心探查其内部时,老匠师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通了!有细微的孔隙被疏通了!虽然缓慢,但确实有效!”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希望之火,再次被点燃!
在云芷的精确配比和公输般的小心操作下,利用海藻汁液,他们成功地将一块备用滤水石疏通到可以勉强使用的状态!虽然效率大打折扣,但至少,淡水净化装置恢复了最低限度的运转,滴滴珍贵的淡水再次开始缓慢汇集。
然而,危机并未完全解除。恢复的产能极低,远远无法满足全舰需求。
董翳站了出来,他拿着新的竹简和铜秤,脸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
“首席,诸位同僚。淡水产量有限,必须实行最严格的配给制度。”他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我提议,除重伤员外,所有人,无论职位高低,每日配额相同!我,董翳,身为粮秣监官,监管不力,自愿扣除半碗配额!”
他将一份写好的分配方案呈上,上面明确标注了从嬴政到普通水手,每日相同的、少得可怜的水量。
众人沉默着。这意味着,连首席,也将和他们一样,忍受极度的干渴。
嬴政接过竹简,目光扫过那公平得近乎残酷的分配方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向董翳,看向周围那些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却依旧坚守岗位的船员。
他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董翳的自罚。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拿起旁边一个用于计量的陶碗,走到刚刚完成维修、手指被工具划伤还在渗血的公输般面前,将自己今日份额的那碗水,倒了一半进去。
“工匠,是船的骨头。”他平静地说,然后又走到手臂烧伤未愈、依旧在巡视的周市面前,将剩下的一半,倒入了周市的水囊。
“士兵,是船的血肉。”
最后,他举着空空如也的陶碗,面向所有人,深邃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声音沉稳而有力,在寂静的甲板上回荡:
“而我,是这艘船的舵。”
“骨头若朽,血肉若枯,舵将何存?”
“今日之水,并非恩赐,而是责任。”
“我们是一个整体,缺一不可。”
“要渴,一起渴。要活,一起活。”
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没有居高临下的抚慰。只有这平等到极致的担当,和将自身命运与所有人捆绑在一起的决绝。
那一刻,看着首席手中空空的陶碗,看着他将自己的生机分给受伤的工匠和士兵,听着他那“要渴一起渴,要活一起活”的话语,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哽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干渴依旧,但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在每个人心中滋生——那是同舟共济的信念,是超越个体生存欲望的集体荣誉感。
“干活!”
“看什么看!首席都和我们一样了!”
“省着点力气,等下一批淡水!”
没有抱怨,没有骚动。船员们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岗位,眼神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嬴政将空碗放下,走到观察窗前,望着那片浩瀚却无法直接饮用的蔚蓝。
章邯无声地走到他身后。
“首席,配给制度已开始执行。公输大师说,滤水石在逐步恢复,产量会缓慢提升。”
嬴政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望着远方。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仿佛在自语,又仿佛在告诫所有人,
“载起我们这艘船的,从来不是哪一股单独的水流,”
“而是所有愿意汇聚在一起,托举它前行的……每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