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咸腥气息,吹过银鸥号布满战痕的甲板。主帆上那道被自家弩箭撕裂的破口,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呜咽声,也像是在无声地刺痛着每一个船员的心。
指挥舱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大帅,驱动核心已初步稳定,但转向依旧滞涩,航速……不足巅峰时三成。”丁复的声音干涩,汇报着令人沮丧的消息。他脸上的油污还没来得及擦净,眼底布满了血丝。
韩信站在航线图前,玄甲上的星纹暗纹似乎也黯淡了几分。他没有回头,只是指尖在南冥地峡与联邦母港之间的漫长海路上缓缓划过,那里标注着数处可能的洋流紊乱区和已知的海盗活动区。以舰队目前的状态,这段归途,遍布荆棘。
“知道了。”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维持最低能耗巡航,优先修复转向系统。”
丁复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是。”
丁复刚离开,孔熙便快步走了进来,这位一向将辎重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都尉,此刻眉头紧锁,脸上带着罕见的焦虑。
“大帅,情况不妙。”孔熙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难掩其中的急迫,“今日发放的淡水和干粮,有超过三十名士兵食用后出现严重腹泻,浑身乏力。我已查验过剩余物资……有人在部分水囊和米袋里,掺了巴豆粉和少量不知名的麻痹草药!”
韩信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人为?”
“确定无疑!”孔熙咬牙道,“手法隐蔽,若非多人同时发作,很难察觉。这是要瘫痪我们的战力!而且……”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更深的忧虑,“我清点库存时发现,星纹能量块的消耗速度比预期快了近一成,有被窃取的痕迹。有人在暗中破坏,大帅!”
一直沉默站在角落的赵衍,如同幽灵般上前一步,黑色劲装让他几乎与舱室的阴影融为一体:“大帅,属下已初步排查。军心……不稳。底层士兵中流传着谣言,说我们夺取的是被诅咒的帧页,带着它们航行,只会将整个舰队拖入深渊。甚至有人私下议论……”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韩信的脸色,才继续道,“说大帅您为了功劳,不惜用所有弟兄的性命去填。”
“砰!”
一声闷响,是李左车一拳砸在了合金舱壁上,他银甲上的海盐结晶被震得簌簌落下。“放屁!哪个孬种在背后嚼舌根?老子撕了他的嘴!”他双眼喷火,胸膛剧烈起伏,“没有韩帅的决断,我们早就全折在火山湖里了!现在倒怪起大帅来了?”
陈武脸上缠着新的绷带,遮挡着水下作业时被高温湖水烫伤的痕迹,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左车,冷静。谣言不会空穴来风。”他看向韩信,眼神复杂,“弟兄们……确实是怕了。星纹锁的标记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舰队又这副模样……恐惧,需要出口。”
一直摇着羽扇,似乎在研究星象图的蒯通,此刻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韩帅,古语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舰队状态堪忧,强敌环伺,内部又生龃龉。这两帧残卷,或许……真成了不祥之物。是否考虑,暂时将其封存,或者……寻找一个更稳妥的处置方式,以安军心?”他话语中的“处置方式”说得含糊,却让舱内几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
韩信的目光淡淡扫过蒯通,没有接话,而是重新看向航线图,仿佛那上面有他需要的所有答案。“孔熙,腹泻士兵交由王吸全力救治,物资严格筛查。赵衍,盯紧流言源头。李左车,管好你的人,躁动者,军法处置。”他的命令简洁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舰队按原定航线,继续返航。”
众人领命,心思各异地退下。指挥舱内,只剩下韩信和一直如同影子般站在他身后的赵衍。
“你怎么看?”韩信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赵衍沉默片刻,低声道:“蒯先生……近来与几名负责古籍整理的文书接触频繁。另外,昨夜丑时,他曾独自一人在甲板徘徊,靠近过存放残卷的密室入口。时间很短,不足半炷香。”
韩信眼底深处,一丝寒光掠过,旋即湮灭在深潭般的平静之下。“知道了。去吧,找到那只老鼠。”
夜色笼罩海面,银鸥舰队在墨蓝色的波涛间艰难前行,舰体上的星纹光路明灭不定,如同伤员微弱的脉搏。
底舱水手居住区,昏暗的灯光下,几名面色苍白的士兵蜷缩在吊床上,腹泻带来的虚弱让他们连起身都困难。
“妈的……肯定是那黑匣子搞的鬼……”一个年轻水手有气无力地咒骂着,“自从把那玩意儿弄上船,就没一件顺心事!转向失灵,弩炮乱射,现在连饭都没法安心吃了……”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兵叹了口气:“少说两句吧,韩帅也是为了联邦。”
“为了联邦?”另一个声音尖锐地响起,来自一个靠在角落、眼神闪烁的汉子,“为了联邦就能让咱们几百号人陪着送死?我看呐,他就是想拿着这功劳回去加官进爵!听说那玩意儿邪门得很,带着它,咱们谁都别想活着回到母港!”
“你说什么?!”年轻水手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说的是事实!”那汉子提高了音量,引得周围几个本已昏睡的士兵也睁开了眼,“你们想想,火山湖底下多凶险?陈都督他们差点就回不来了!现在好了,船都快开不动了,还被标记得像黑夜里的火把,谁知道什么时候海盗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就摸上来了?要我说,不如……”他做了个扔东西的手势,“把那祸害扔了,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
恐慌和怨气如同瘟疫,在狭小拥挤的舱室里无声地蔓延。没有人注意到,一道黑影在舱门外的阴影里停留了片刻,如同融化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消失。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
赵衍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韩信所在的舱室门外,低声道:“大帅,抓住了。是工兵队的人,叫刘三。昨夜试图潜入密室,被属下当场拿下。他招认,是受人指使,目标是拓印或伺机盗取残卷。”
韩信披衣起身,玄甲未着,只一身简单的深色劲装,却依旧带着迫人的气势。“指使者?”
“他供称,是……蒯通先生身边的一名随从,名叫阿青。”赵衍的声音毫无波澜,“属下已查明,阿青与后勤一名负责物资调配的文书过往甚密,巴豆粉和能量块失窃,都与此人有关联。另外,之前关于‘献祭海啸风险’的古籍片段,蒯先生确实……有所保留,那部分记载被他单独截留了。”
一切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位总是摇着羽扇,口称“全局为重”的谋士。
韩信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带路。”
关押刘三的底舱储物间外,李左车、陈武、辛颜等核心将领已被紧急召来,他们脸上都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孔熙和王吸也站在一旁,面色凝重。
赵衍推开舱门,里面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工兵刘三瑟瑟发抖,脸色惨白。
就在这时,蒯通也闻讯赶来,他依旧穿着那身青布长衫,只是步伐略显急促,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愤怒:“韩帅!这是何意?为何深夜羁押我麾下之人?可是这厮犯了什么军规?”他目光扫过刘三,带着厉色。
韩信没有回答蒯通的问题,而是看向刘三,声音平缓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刘三,指使你的是谁?再说一遍。”
刘三浑身一颤,偷眼看了看蒯通,又迅速低下头,结结巴巴道:“是……是阿青大哥……他说,他说蒯先生需要残卷……有……有大用……”
“胡说八道!”蒯通勃然作色,羽扇指向刘三,“你这刁奴,竟敢污蔑于我!阿青!”他回头厉喝。
他身后一名看起来颇为精干的年轻随从应声上前,正是阿青。他脸上毫无惧色,反而挺直了腰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韩信身上,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
“韩帅,诸位将军。”阿青的声音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了。没错,是我指使刘三去偷残卷。但这一切,并非蒯先生本意!”
他话锋一转,猛地指向蒯通,语出惊人:“是蒯先生早已对韩帅刚愎自用、只知险中求胜、不顾将士死活的行事风格不满!他早已与‘影帆’的沈无咎大人达成协议,只要拿到〈合闸〉〈总线〉两帧,便可携功投靠,谋得更高权位!之前的古籍解读,先生故意隐瞒海啸风险,便是为了让舰队深陷绝境,凸显韩帅您的‘失策’,方便我们后续行动!昨夜先生甲板徘徊,便是与影帆联络人交接信号!”
这一番石破天惊的指控,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左车瞠目欲裂,陈武瞳孔骤缩,辛颜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箭囊。孔熙和王吸更是满脸难以置信。
“你……你血口喷人!”蒯通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指着阿青,手指都在颤抖,“我蒯通岂是这等背信弃义之徒!韩帅!此子满口胡言,切不可信!”
阿青却冷笑一声,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雕刻着诡异帆船纹样的黑色玉符,高高举起:“此乃影帆信物!韩帅若不信,可派人去我舱中搜查,必有与沈无咎往来密信!先生,事已至此,何必再伪装?跟着韩信,只有死路一条!不如依计行事,毁了这残卷,断了他们的念想,随我投奔明主!”
说着,他竟猛地将玉符往地上一摔,同时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地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巧的火折子,拔开盖子,吹出火苗,就要扑向旁边桌上那覆盖着帆布的黑曜石匣!那帆布之下,显然被他提前做了手脚,隐隐有火油味渗出!
他竟然想当场焚毁残卷!
“拦住他!”韩信厉喝。
距离最近的李左车反应最快,怒吼一声,如同猛虎出闸,直扑阿青。陈武也几乎同时而动。
然而,有人比他们更快!
一直站在蒯通身侧,看似惊惶无措的另一名随从,眼中凶光一闪,竟猛地拔剑,剑尖不是指向阿青,而是直刺蒯通后心!口中厉喝:“蒯通叛主,其罪当诛!”
这一下变生肘腋,谁也没想到“自己人”会突然对蒯通下杀手!
蒯通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看就要被利剑穿心。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
一柄黑色的短刃,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格开了那必杀的一剑。是赵衍!他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贴近,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几乎在同一时间,李左车已狠狠一拳砸在阿青的手腕上,火折子脱手飞出,被陈武一脚踩灭。辛颜的弩箭已然上弦,死死瞄准了那名偷袭的随从。
场面瞬间被控制住。
阿青和那名偷袭的随从被死死按在地上,挣扎不得。
蒯通惊魂未定,脸色煞白如纸,看着地上那枚碎裂的影帆玉符,又看看被制住的两人,最后目光落在韩信身上,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明白,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局,不仅要夺残卷,还要将他彻底污蔑,甚至灭口!
韩信没有去看蒯通,他的目光落在被李左车和陈武死死压制的阿青身上,又扫过那名眼神怨毒的随从。
“演技不错。”韩信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洞察一切的冰冷,“影帆的细作,潜伏得够深。故意抛出蒯通作幌子,搅乱视线,真正的目标,还是毁掉联邦急需的帧页,对吧?”
阿青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狠厉:“韩信!你休要得意!舰队已废,你们回不去的!沈大人会为我们报仇!”
韩信不再理会他的叫嚣,目光转向脸色变幻不定的蒯通,淡淡道:“蒯先生,你的‘全局’,似乎并不包括被自己人背后捅刀。”
蒯通张了张嘴,满脸羞愧与后怕,最终化作一声长叹,颓然低头。他之前的那些小心思,在血淋淋的背叛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可悲。
韩信走到桌前,掀开帆布,露出那沉寂的黑曜石匣。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冰冷的匣盖,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火山湖底的灼热与牺牲者的血汗。
他转过身,面对所有将领,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舱室,甚至透过敞开的舱门,传到外面屏息凝神的水手耳中:
“这两帧,不是我的功劳,是陈武,是潜龙队几十名弟兄,是用他们水下呼吸器的能量芯,是用命换回来的!”他的目光扫过陈武缠着绷带的脸,扫过那些因为交出能量芯而注定在后续航程中承担更大风险的潜龙队员。
“它们不是任何人的私产,是联邦的希望,是那些没能活着离开火山湖的弟兄们,最后的寄托!”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知道,有人怕了,有人累了,有人觉得带着它们是累赘,是催命符。”韩信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看进每一双眼睛深处,“想走的,现在可以站出来。我不拦着,银鸥舰队,不勉强任何贪生怕死之徒。”
舱内外一片死寂,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
韩信顿了顿,抬手指向指挥舱外,那高高桅杆上,在风中微微飘动的、一串串书写着阵亡者姓名和职位的白色布条,那是银鸥舰队特有的祭奠。
“但是,”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钢铁般的意志,“要走的人,得先给那桅杆上的名单,磕个头。告诉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弟兄,你,不配和他们并肩作战!”
无声的压力弥漫开来。
李左车第一个单膝跪地,抱拳低吼:“末将誓死追随韩帅!”
陈武沉默着,同样重重跪下,用行动表明态度。
辛颜、孔熙、王吸、丁复……所有将领,乃至舱门外能听到声音的水手、工兵、弓弩手,全都默默地,或跪地,或垂首。
没有人移动脚步。
赵衍无声地上前,将失魂落魄的蒯通扶起,低声道:“韩帅,蒯先生……”
韩信看了蒯通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失望,有审视,最终化为一片深沉:“赵衍,蒯先生受惊了,带他下去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这是软禁,也是保护。
蒯通惨然一笑,没有分辨,任由赵衍扶着他离去。他知道,自己那点因为理念不合而生的动摇,险些酿成大祸,也彻底失去了韩信的信任。
内鬼已除,裂痕却已深深刻下。
韩信走到舱门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海天,以及那在桅杆上飘动的、如同招魂幡般的白色布条。
陈武默默走到他身后。
“韩帅,”陈武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韩信没有回头,海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露出下面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散不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只要归途的终点还在,只要……我还站在这里。”
他的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挺拔如松,仿佛能独自扛起这艘伤痕累累的巨舰,以及舰上所有残存的希望与沉重的信任,劈开前方未知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