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朱崖海盆。
从“镜海号”旗舰的甲板望去,目之所及是一片令人心醉的、无边无际的蔚蓝。海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澄澈的天空和偶尔飘过的白云,仿佛一块巨大无朋、毫无瑕疵的蓝宝石,无愧于“秦镜南海”的诗意称谓。海风带着淡淡的咸腥气息,吹拂在脸上,轻柔而舒适。初次乘船出海的嬴政,站在船首,玄色衣袍在海风中猎猎作响,他凝视着这片看似纯净无垢的蓝色镜面,眼神却深邃如脚下不可测的海水。
“真静啊,静得让人心里发毛。”刘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难得没有嬉皮笑脸,而是学着嬴政的样子扶着栏杆,望着海面,“老子在沛县河边摸鱼的时候就知道,水太清,要么是刚下过雨,要么…就是底下藏着吃人的东西。”他搓了搓手指,仿佛在掂量无形的筹码。
张良手持一个青铜打造的、刻满精密刻度的“听海盘”,眉头微蹙。盘心一枚悬浮的磁针,正以极其细微的幅度高频震颤,指向下方那片蔚蓝。“静水流深,其下汹汹。首席,刘副执政,‘听潮’号昨夜传回的数据…不容乐观。”他指向海图,上面标注着三条从海盆深处蔓延上来的、如同巨大舌头般的暗红色区域,“赤潮菌群,混合了战争时期东海商会沉船泄漏的毒燃料和放射性包裹体,正在底层疯狂增殖。它们白日吸光产氧,看似无害,可一旦入夜…”
他没有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语——当夜幕降临,光合作用停止,这些微生物将释放出致命的神经性毒雾,如同沉睡海妖的呼吸,足以让整个近海沦为死域。这面蓝色的镜子,映照出的不仅是天空,更是潜伏在深处的、人类自己种下的恶果。
…
是夜,嬴政执意随同张良登上了格物院的科研船“听潮”号。月色下的海面失去了白日的瑰丽,呈现出一种幽深的、近乎墨黑的蓝色。随着船只驶入预定海域,令人不安的变化开始了。
起初只是些许异样,仿佛海底有巨大的生物在翻身。随即,一道道暗红色的、如同血管般的纹路,开始从深海之下蜿蜒浮现,迅速扩大、连接,最终像一块巨大而污浊的红色地毯,从镜面之下猛然铺开!空气中原本清新的海腥味,被一股甜腻中带着腐朽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气息取代——那是赤潮菌释放的毒雾开始弥漫。
固定在船舷一侧的一个青铜铃铛,内部由星纹驱动的机括,开始发出规律而急促的“叮——叮——”声,每十秒一响,清脆却冰冷,如同死神的脚步,敲在每个人的心头。铃响的同时,一道由光影符文构成、显示着赤潮菌密度和毒气浓度的曲线图,被投射在主帆之上,那陡峭上扬的红色轨迹,仿佛一道催命符,为这片即将破碎的“镜海”进行着残酷的读秒。
嬴政的身影被船舷夜明珠和下方翻涌的赤色光芒交织拉长,投在甲板上,扭曲不定。他望着那片正在“镜面”下沸腾的赤红,声音平静,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镜若自污,尚可打磨。镜若将碎,是因其映照之物,先已布满裂痕。”他侧头看向脸色有些发白的刘邦,“若连这片生养万民之海都救不活,我等…又何谈匡扶天下?”
刘邦深吸了一口那带着毒性的空气,感觉肺部有些刺痛,他咧了咧嘴,笑容有些勉强,却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首席,俺老刘这辈子赌过大小,押过单双,还没跟海赌过命。这回,就把咱的‘赌本’,全押给这浪头!赢了,生路一条!输了…”他顿了顿,“…大不了老子下去跟龙王掰扯掰扯!”
…
翌日,面对迫在眉睫的危机,一个前所未有的方案被提上日程。
萧何站在“镜海号”的议事厅内,面前摊开的不是作战地图,而是一份份印制精美的债券文书。“赤潮治理专项债券,”他声音清晰地向被召集来的沿岸郡县代表和部分大胆的渔民解释,“此债券,与治理成效挂钩。若失败,本息皆无;若成功,则按我们从这片海中清除的赤潮毒素总量进行分红。简而言之——”他目光扫过众人,“——我们要让这场污染本身,来支付清理它的费用,并偿还各位的投资!”
一个皮肤黝黑、脸上刻满风浪痕迹的老渔夫,名叫阿黎,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积攒多年、准备修补渔船的全部家当——一叠皱巴巴的盐引。他将布包推到萧何面前,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官爷,我阿黎打了一辈子鱼,海就是我的田,我的命。我赌!赌这片海能活过来!也赌…赌你们官方,这次说话算数!”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乐观。一个名叫阮姑的年轻盐女,以晒制优质海盐闻名,她冷冷地看着那些债券,语气带着刺骨的嘲讽:“官方把大海当成了赌桌,几张轻飘飘的纸,就要买我们渔家盐民的身家性命?我们,在你们眼里,怕只是随时可以丢弃的筹码吧?”
张良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他只是拿起一份债券,走到阮姑面前,轻轻放在她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上。他的目光平和而坚定:“阮姑娘,筹码握在自己手里,才有翻盘的可能。这一次,不是联邦坐庄,而是我们所有人,一起掷这枚决定生死的骰子。”
…
治理的核心,在于“以菌攻菌”。黑冰台的幽十五提供了关键——一种名为“暗绿菌”的深海厌光微生物,它们是赤潮菌的天敌,其分泌的“赤藻素酶”能精准破坏赤潮菌的光合系统。
公输哲带领格物院工匠,日夜赶工,制造了数百个被称为“星纹月光舱”的特制容器。这些舱体白天紧闭,内部漆黑,模拟深海环境,利用星纹技术加速培养暗绿菌;夜晚,舱顶的特殊天窗在月光和〈鼎位〉星纹的引导下开启,内部培养成熟的菌液被高压泵抽出,通过精心布置的管道网络,如同无数支绿色的利箭,精准射入海盆深处赤潮最密集的核心区域。
与此同时,项羽负责执行最沉重的一环——“断流闸”计划。三艘退役的、伤痕累累的战舰,被拖拽到朱崖海盆的主要出水口。在沉没前,项羽登上了其中一艘的主舰,亲手将那面曾经象征荣耀与征服的旗帜,降下了一半。他抚摸着冰冷的、锈迹斑斑的船舷,低沉的声音在海风中回荡:“老伙计,今日让你们永沉于此,非为征战,是为…守住这片海最后的生路。” 随着他的命令,三艘战舰被同时凿沉,巨大的船体缓缓没入碧波,在海盆出口处形成了一道临时但有效的屏障。墙内,是暗绿菌与赤潮菌生死搏斗的“角斗场”;墙外,是亟待保护的海岸线与万千生灵。
…
决战的时刻,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到来。
子时三刻,监测铃的响声已密集如同暴雨,帆幕上的红色曲线几乎垂直攀升,达到了临界点!赤潮菌的密度突破了安全阈值,整个朱崖海盆仿佛一个即将爆炸的毒气罐!
“投放!”嬴政的命令简洁而有力。
刹那间,布置在“镜海号”及周边辅助船只上的数百个“月光舱”同时启动!无数道墨绿色的菌液,如同逆飞的流星雨,划破夜空,无声地没入那片已变得暗红近黑的海水之中。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紧盯着海面的变化,耳边只有海浪不知疲倦的拍击声,如同为这场无声战争擂动的巨鼓。
海水的颜色开始发生诡异而激烈的变化:暗红与墨绿疯狂交织、渗透、吞噬,时而红潮反扑,时而绿流占据上风,颜色由红转紫,由紫变黑,最终,那令人不安的赤色渐渐消退,一片深沉如渊的墨绿覆盖了整个视野。
监测铃的响声,从令人心悸的十秒一响,逐渐延长,一分钟…两分钟…最终,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那催命的铃铛,彻底沉默了。
帆幕之上,那条代表死亡的红线,断崖式下跌,最终归零。
长时间的死寂之后,刘邦第一个瘫坐在甲板上,大口喘着气,抹着额头的冷汗,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娘的…赌赢了…可老子这心里头,跟被掏空了似的,跳都不会跳了…”
…
拂晓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了海平线上的黑暗。
奇迹般的景象,在众人眼前缓缓展开。那片墨绿色的海水,仿佛被无形之手净化,颜色逐渐变浅、变亮,最终还原为那种动人心魄的、纯净无暇的蔚蓝。海面平滑如初,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从未发生。
一群海豚跃出焕然一新的海面,划出优美的弧线,溅起晶莹的水花。然而,这一次,甲板上没有人欢呼,没有人指指点点,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近乎神圣的沉默之中,凝视着这片重获新生的“镜海”。
老渔火阿黎走到船舷边,将他那作为“赌注”的盐引,一叠一叠,轻轻撒入清澈的海水中。他喃喃自语,如同最虔诚的祷告:“海啊…尝尝这个…这不是祭品,是咱的一点心意…是‘人’的滋味里,那点…还没泯灭的‘甜’。”
盐女阮姑默默地看着手中的债券,那轻飘飘的纸张,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折好,贴身收起,低声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筹码…也能赢。只要…押注的方向,是向着‘生’的。”
萧何适时公布了最终数据:赤潮菌群被清除百分之九十二,海域生态威胁基本解除。而首批购买债券的百姓,根据清除的毒素总量计算,将获得超过本金两倍的分红。
嬴政走到船边,手中拿着一面寻常的青铜小镜。他看了看镜中自己年轻却已承载太多的面容,又看了看脚下那片映照着苍穹的、纯净的蓝,手腕一翻,将镜子掷入海中。小镜翻转着下沉,反射着最后一缕阳光,迅速消失在深蓝之中。
“镜若蒙尘,可擦拭;镜若破碎,可重铸。”他的声音随着海风传开,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海若污浊,可净化;海若死寂…或许终有复苏之日。然,人心若成荒漠,信念若生裂痕…又该以何物,来粘合,来滋养?”
张良合上了手中的玉板,望着那片吞噬了铜镜又恢复平静的海面,轻声道:“海如明镜,照见天光云影;亦如巨秤,衡量人心轻重。今日,这秤杆…总算,稍稍持平了些许。”
…
此后,南海沿岸多了一个新的节日——“镜海节”。每年此夜,人们会挑选一艘废弃的旧船,举行仪式,让其沉入指定海域。这并非为了封堵海洋,而是为了沉沦——沉沦那份曾经的无度索取与肆意污染,以这定期的仪式,警醒后世:人心深处的贪婪,才是需要被永远封存于黑暗之中的,最可怕的暗潮。
新的谚语在渔歌唱晚中流传:
“海是镜,人是秤;秤平如镜,镜明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