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咸阳宫的重檐飞角在渐沉的夜色中化作巨兽的剪影。嬴政的车驾驶入宫门时,最后一缕天光正被远山吞没。宫道两侧的石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秋风中摇曳,映得巡逻甲士的身影忽明忽暗。
“陛下,范增的密使已在西偏殿等候多时。”申亥迎上前来,声音压得极低,“来人很是谨慎,不肯透露姓名,只出示了范增的私印。”
嬴政脚步未停,玄色衣袂带起微尘:“可曾验过?”
“验过了,是真印。老奴已按规程,将人安置在‘听雨阁’。”
听雨阁是兰池宫西侧一处独立小院,四面临水,仅一桥相通,最是隐秘不过。嬴政颔首,转向蒙坚:“你去调一队玄鸟卫,将听雨阁外围守住。记住,是外紧内松。”
听雨阁内只点了一盏青铜雁鱼灯,光影在四壁跳动,将人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静坐案前,见嬴政入内,缓缓起身,掀开兜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此人约莫四十年纪,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顾盼间精光四射。
“外臣项庄,参见秦王。”他拱手为礼,姿态不卑不亢。
项庄?项羽的堂弟,以勇武着称的楚军将领。范增派他来,其意不言自明——既是重视,也是示威。
“项将军不必多礼。”嬴政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对方腰间,那里悬着一柄造型古朴的短剑,“亚父派将军冒险前来,所为何事?”
项庄并不直接回答,反而环视四周:“久闻咸阳宫听雨阁乃是一绝,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阁中似乎太过安静了些,连一声虫鸣也无。”
嬴政淡淡一笑:“秋深露重,虫豸早已蛰伏。就如同这天下,看似纷扰,实则也该到了安歇的时候。”
项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位年轻的秦王如此机锋暗藏。他沉吟片刻,终于切入正题:“亚父命外臣带来一句话:霸王欲与秦王会猎于骊山。”
“会猎?”嬴政指尖轻叩案几,“是猎鹿,还是猎秦?”
“天下皆鹿,唯有力者猎之。”项庄的语气带着楚人特有的傲然,“亚父言道,若陛下愿往,或可免去咸阳一场兵灾。”
阁内烛火噼啪作响,空气仿佛凝固。嬴政凝视着项庄,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突兀。
“亚父好意,朕心领了。只是……”他笑声骤止,目光如冰,“项羽当真以为,朕是那待宰的麋鹿吗?”
项庄脸色微变,手不自觉按上剑柄:“陛下这是何意?”
“意思很简单。”嬴政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要战便战,何必弄这些虚文?项羽若真有把握踏平咸阳,又何必派将军前来?范增若真认为楚军胜券在握,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一连串的反问,句句诛心。项庄额角渗出细汗,他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这位年轻君王的锐气。
“陛下误会了。”项强自镇定,“亚父是一片好意……”
“好意?”嬴政转身,玄色深衣在烛光中如展开的羽翼,“那朕也请将军带一句话给亚父:骊山,朕不会去。但他若想谈,三日后,朕在灞桥相候。过时不候。”
项庄死死盯着嬴政,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虚张声势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这一刻,他恍惚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曾经横扫六合的始皇帝。
“外臣……定将此话带到。”项庄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兜帽,“只是外臣离开楚营时,霸王正在整顿兵马。若三日后见不到陛下,恐怕……”
“恐怕项羽就要挥师攻城?”嬴政替他说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就让他来。正好让天下人都看看,是他项羽的楚军锋利,还是我老秦人的骨头硬!”
项庄不再多言,躬身一礼,转身步入夜色。蒙坚从暗处现身,低声道:“陛下,是否要派人跟踪?”
“不必。”嬴政摇头,“让他回去。我们要的,就是让项羽知道朕的态度。”
当项庄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嬴政独自登上兰池宫的高台。夜风凛冽,吹得他衣袂狂舞。远处,楚军营火连绵数十里,如同一条盘踞的火龙,随时可能将咸阳吞噬。
他知道,刚才那场交锋只是开始。范增派项庄来,与其说是谈判,不如说是一次精心设计的试探——试探他的底气,试探咸阳的虚实,更试探他与刘邦之间可能存在的默契。
“陛下,”蒙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担忧,“王离将军兵败巨鹿、北疆军团覆没之事天下皆知,城中军民多有耳闻。一旦流言加剧、人心浮动……”
“正因天下皆知,才要抢在流言动摇根本前,有所作为。”嬴政转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项羽、范增,恐怕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深夜的咸阳宫,仿佛一座漂浮在危机之海上的孤舟。宫道上的巡逻队伍比平日密集了一倍,甲胄摩擦声与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兰池宫的书房内,灯火通明,嬴政与几位核心重臣——蒙坚、治粟内史王琮、以及两位在清洗中幸存下来的老臣——围在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之上,代表楚军的红色小旗已重重插在骊山与函谷关,而对咸阳形成合围之势的蓝色小旗(刘邦军)旁,新插上的黑色小旗(王离军)已然倾倒。整个关中,只剩下咸阳一座孤零零的城池,被一片象征着敌人的红蓝旗帜包围。
“如今之势,如累卵悬于千钧。”一位白发老臣声音沙哑,“外无必救之援,内有……唉!”他未尽之语,是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隐忧——刚刚经历清洗,人心未附。
“项羽挟巨鹿大胜之威,其势正盛。”蒙坚指着沙盘,“我军新败,士气低迷,若正面交锋,无异以卵击石。范增此计,名为会猎,实为诱擒。陛下决意不去,是明智之举。但三日后的灞桥之会……”
“灞桥必须去。”嬴政斩钉截铁,“不仅要给范增和项羽看,也要给刘邦看,给咸阳城内的十万军民,给天下人看!大秦还未到跪地求饶的时候。”
王琮面露难色:“陛下,国库空虚,粮草难以为继。释放奴隶虽得数万丁壮,但兵器甲胄尚且不足,更何况……”
“粮草的问题,朕来解决。”嬴政打断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申亥,“申亥,武库西仓深处,除了玄鸟卫,先帝(胡亥) 是否还留有他物?”
申亥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精光,他缓缓跪地:“老奴不敢隐瞒。除玄鸟卫外,确有一处应急秘仓,内藏金饼三千,粟米五万石,乃……乃先帝(胡亥) 为万一之备。”
满座皆惊。连蒙坚都瞪大了眼睛,他掌管宫禁卫戍,竟不知宫中还有如此秘藏。
嬴政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微微颔首:“取金饼一千,秘密向关中豪强购粮。告诉他们,这是秦室的最后请求,亦是买卖,非乞讨。”
他走到沙盘前,将代表王离军的倒伏黑旗拾起,紧紧攥在掌心:“王离兵败,长城军团尽丧,此乃帝国之殇。然,诸位需知,此刻已非纠结于一城一地得失之时。项羽破釜沉舟,胜在气势,但其后方不稳,粮草转运艰难,更有刘邦在侧,如芒在背。他所求者,速战速决,一战定鼎关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至于章邯……”“他麾下的刑徒军早已在巨鹿损失惨重,如今归附项羽,被封为雍王,驻军棘原,意在阻断我等东出之路,已非秦臣。此刻,我们不能再寄望于任何外援。”
“范增欲在灞桥观我虚实,朕便让他看!”嬴政将手中的黑旗重重插回咸阳位置,虽孤悬于外,却屹立不倒,“看他看到的,是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末路君王,还是一个尚有底气与他一较高下的对手!这,便是攻心!”
次日清晨,数支精干的玄鸟卫小队手持秦王密令与金饼,悄然出城,潜入关中各地。同时,咸阳四门贴出告示,以王室信誉向城中大族、富户“借贷”粮秣,承诺他日必以国士报之。此举既解了燃眉之急,也将这些地方势力的利益与咸阳城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而关于灞桥之会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全城,也必然传到了项羽和刘邦的耳中。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三日后的到来。
嬴政则秘密召见了玄鸟卫中数名最擅长伪装与刺探的好手,下达了数道密令。他们的任务,是在会面之前,尽一切可能摸清楚军大营的士气、粮草储备,以及……范增与项羽之间,是否真如外界所见那般亲密无间。
第三日,黎明。渭水之滨,灞桥之上,一夜之间立起了一座简单的青布帷帐。帐中仅设两席,一东一西。
嬴政率先抵达,他未着冕服,仅一身玄色深衣,腰佩太阿剑,肃立于桥心,遥望东方。晨风吹拂,水声潺潺,他的身影在广阔的天地间显得异常孤独,却又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远方,尘土扬起,楚军旌旗如云,正向灞桥而来。决定关中命运的一场会谈,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