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中心内,时间似乎被吴哲最后那句话抽成了一根绷紧的弦。
倒计时显示器上的猩红色数字,无声地跳动着,『01:58』。
每一秒的流逝,都像一滴滚烫的铁水,滴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吴哲的额角,一颗汗珠挣脱了束缚,沿着太阳穴滑落,他甚至不敢去擦,只是保持着那个抬头的姿势,看着袁朗,等待着那个可能颠覆一切的命令。
“请求……索取火力部署图?”
最先打破这片凝滞的,是通讯频道里王教授的声音。这位一辈子与公式和定律打交道的老人,声音里带着一种知识体系被冒犯的颤抖。
“袁朗上校!钟摆大校!你们听到了吗?这是一个什么请求?一个被困在地下三十多米深处,与我们隔绝的士兵,他要我们的火力部署图?他想干什么?用脑电波指挥炮弹吗?这是战争!不是科幻小说!”
王教授的情绪有些激动,他无法理解这种超越了他认知范畴的战术构想。
“这是在拿我们所有人开玩笑!我绝不同意将这种关乎全局的部署,泄露给一个状态不明的单兵!万一他已经被俘,这是在把刀柄送到敌人手里!”
钟摆向前一步,站到了袁朗的身侧,他的脸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严肃。
“王教授的担忧,就是我的担忧。袁朗,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你的兵,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请求?这不符合任何军事逻辑。一个士兵,在战场上最需要的是支援,而不是指挥权。”
他的目光锐利,紧紧地盯着袁朗的侧脸。
“他是不是……精神上已经到了极限?在这种高压环境下,出现误判,甚至产生幻觉,都是有可能的。我们不能把几十条人质的性命,和整个行动的成败,赌在一个可能已经崩溃的士兵身上。”
“崩溃?”
一个粗粝的,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从公共频道里炸开。
是高城。
“钟摆大校!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摆’!但我告诉你!钢七连的兵,骨头断了都不会崩溃!你他娘的可以说他傻,说他愣,但你不能说他会崩溃!”
高城的咆哮带着电流的杂音,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他要图!肯定有他要图的道理!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懂个屁的战场!有时候,一线士兵的一个直觉,比你们算一万遍的狗屁公式都有用!袁朗!别听他们的!把图给他!出了事,老子担着!”
“高城!注意你的言辞!”钟摆的声音冷了下去,“这里是最高指挥中心,不是你的团部!我是在基于规则和理性做出判断!”
“去你妈的规则!”高城直接骂了出来,“老子的兵在底下拼命,你们在上面讲规则?他的命就是最大的规则!袁朗!你倒是说句话啊!你信不信你的兵?”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袁朗身上。
他就像是这场风暴的风眼,外面是理智与情感,规则与信任的激烈碰撞,而他,却沉默着。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主屏幕上的三维地图,那个代表着人质区的红点,像一根针,扎在他的瞳孔里。
倒计时,『01:27』。
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知道,钟摆是对的。从任何一本军事教科书的角度来看,林峰的请求都是疯狂的,是绝对不能被允许的。将全盘的火力部署交给一个无法通讯,无法核实状态的“孤岛”,这无异于一场豪赌,赌输的代价,是在场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
他也知道,高城也是对的。那种不讲道理的信任,那种把后背交给战友的本能,正是他们这群人存在的根基。如果连这份信任都开始计算得失,那他们和那些冰冷的战争机器又有什么区别?
这是一个死结。
一个用逻辑和规则无法解开的死结。
袁朗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海里,闪过的不是条例,不是方案,而是林峰的一张张脸。
新兵连那个倔强的脸,草原五班那个不服输的脸,钢七连那个喊着“不抛弃,不放弃”的脸,老A选拔时那个被逼到极限,却依旧眼神清亮的脸。
他想起了自己对那个兵说过的话。
“老A是什么?老A是……生死与共。”
袁朗猛地睁开了眼睛。
“吴哲。”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指挥中心里所有的争吵都停了下来。
“到!”
“把火力部署图,发给他。”
“什么?!”王教授的声音变了调。
“袁朗!”钟摆一把抓住了袁朗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压制不住的怒火,“你疯了!我命令你,立刻撤销这个指令!我现在以总指挥部的名义,正式中止你的指挥!”
他身后的两名警卫,手已经按在了武器上,气氛一触即发。
袁朗没有理会钟摆,甚至没有去看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他只是看着吴哲,重复了一遍。
“执行命令。”
吴哲的身体僵住了,他看看袁朗,又看看钟摆,手指悬在键盘上,不知道该听谁的。
“我说了!中止你的指挥!”钟摆加重了语气。
袁朗终于缓缓地转过头,看向钟摆。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疯狂,只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平静。
“钟摆大校,你该问的,不是我为什么要信他。”
袁朗的声音很轻。
“你该问的是,除了信他,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钟摆愣住了。
“我们之前的方案,那个所谓的‘人造地震’,本质上是什么?不也是一场赌博吗?赌我们能在他被炸死之前,把他救出来。赌他在我们创造的混乱里,能保护好人质。”
“既然都是赌,为什么不赌得大一点?”
袁朗看着钟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相信你的规则和逻辑,高城相信他的直觉和战友情。而我,我相信我的兵。”
“我不仅相信他能活下来,我还相信,他能成为……我们插进敌人心脏里,最锋利的那把手术刀。”
说完,他不再看钟摆,而是转向了指挥台的麦克风。
他的声音,通过公共频道,传到了每一个单位,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
“所有人听着,这里是袁朗。我现在宣布一个新的作战方案。”
“这个方案,没有名字。因为它只会出现这一次。”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吴哲,立刻将我们所有的地表爆破点,按照坐标顺序,分为『奇数』和『偶数』两个序列。”
吴哲下意识地开始操作,他的大脑已经放弃了思考,只剩下执行。
“王教授,我需要你和你的团队,立刻为这两个序列,单独设立起爆程序。两个程序,互不干涉,独立运行。”
“袁朗上校,你到底想做什么?”王教授追问道。
“做一场……二重奏。”袁朗回答。
“吴哲,把你手上的终端,连接偶数序列的起爆程序。然后,把这个程序的最高操作许可,发送给『剑』。”
“而我,”袁朗的手,按在了自己面前的控制台上,“我将亲自控制奇数序列。”
指挥中心里,所有人都明白了。
钟摆抓着袁朗胳膊的手,也无声地松开了。
这不是授权。
这是……邀请。
一场用炮火发出的,跨越生死的邀请。
“倒计时,还有六十秒。”袁朗的声音恢复了冷静,那种属于A大队最高指挥官的冷静。
“我,会敲响第一声鼓。他,必须跟上第二声。”
“我会用我的炮火,为他的炮火标定节拍。我会用奇数的爆炸,为偶数的爆炸,指引方向。”
“如果他的节奏错了,如果他的落点偏了,如果他有任何一秒的迟疑,我将立刻中止整个计划。王教授,你负责监控,一旦出现偏差,你拥有最高的中止权力。”
王教授在那头沉默了。他明白了,袁朗不是疯了,他是在用一种疯狂的方式,建立一种全新的、超越了所有通讯手段的……联系。
“这是一场对话。”袁朗低声说道,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所有人说,“我要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要让陈静知道,她面对的,不是一个被分割的战场,而是一个……整体。”
“现在,还有人反对吗?”
没有人回答。
钟摆默默地退后了一步,他看着袁朗的背影,眼神复杂。他知道,自己正在见证一个无法被写入任何教科书的战例。
“吴哲!”
“在!”
“执行!”
“是!”
吴哲的手指在键盘上化作了一片残影,汗水滴落在键盘上,他却浑然不觉。
倒计时,『00:30』。
“报告!序列分割完毕!”
“报告!独立起爆程序建立!”
“报告!偶数序列操作许可,正在加密发送……发送成功!”
屏幕上,代表着『剑』的那个微弱信号,闪烁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应。
倒计时,『00:15』。
袁朗深吸一口气,他的手,悬在了那个红色的,代表着奇数序列起爆的按钮上方。
整个指挥中心,落针可闻。
高城在频道里,呼吸声粗重。
齐桓在水下,紧紧握着手里的武器。
所有A大队和钢七连的士兵,都抬起头,望向了那个即将被炮火覆盖的区域。
倒计时,『00:10』。
『00:09』。
……
『00:03』。
袁朗的眼睛里,映出了那个跳动的数字。
他按了下去。
“轰——!”
地表,1号爆破点,发出了第一声怒吼。大地颤抖,烟尘冲天而起。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秒。
两秒。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就在所有人的心都快要沉下去的瞬间。
“轰——!”
第二声爆炸,紧随而至!
2号爆破点,精准地衔接上了第一声爆炸的节奏,不差分毫!
“跟上了!他跟上了!”吴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袁朗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再次按下按钮。
“轰——!”(3号)
“轰——!”(4号)
“轰——!”(5号)
“轰——!”(6号)
一场由内外两人共同指挥的,疯狂的“死亡鼓点”,在这片土地上,正式奏响!
……
与此同时,地下基地,指挥核心。
陈静端着一杯红茶,姿态优雅地看着主屏幕上传来的震动和监控画面。
第一次爆炸传来时,她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看,多美的烟花。”她对身边的副手轻声说道,“我们的客人,终于耗尽了他们最后的耐心,开始胡乱砸门了。”
副手恭维道:“一切都在您的计划之中,女士。”
“当然。”陈静抿了一口茶,“让他们砸吧。等他们把所有的注意力和救援力量都集中在地面时,我们就该退场了。”
“轰——!”
第二声爆炸传来。
陈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太快了。
这个节奏,不像是饱和攻击,倒像是在……试探?
“轰!轰!轰!轰!”
接下来的爆炸,一声紧接着一声,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富有韵律感的节奏。
一名技术人员的报告声,打破了这份从容。
“女士!地面爆炸的落点……很奇怪!”
“怎么了?”陈静放下茶杯,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
“它们……它们不是随机的,也不是覆盖式的。它们……它们像是在沿着一条预设的路线,在清除地下的障碍物!从……从我们关押『剑』的区域,一路向着……备用能源中心的方向!”
陈静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凝固了。
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控制台前,调出了那条爆炸路线的三维模拟图。
那条由爆炸点连接成的火线,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眼睛里。
那不是在攻击。
那是在……开路!
为谁开路?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她心底升起。
她猛地转向另一块屏幕,那是关押林峰的独立囚室的实时监控。
屏幕上,空空如也。
那把本该将林峰牢牢锁住的特制椅子,已经断成了两截,倒在地上。
周围的几名“幽灵”守卫,悄无声息地躺在血泊中,每个人的咽喉处,都有一道细微的血痕。
林峰,消失了。
“啪!”
陈静手中的红茶杯滑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摔得粉碎。
温热的茶水,溅湿了她昂贵的裙摆。
她死死地盯着那块空无一人的屏幕,那张永远云淡风轻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名为恐惧的神情。
她终于明白,袁朗在做什么了。
他也终于明白,那个被她视为笼中困兽的士兵,在拿到一半的炮火指挥权后,要做什么了。
那不是二重奏。
那是……来自地狱的,索命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