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国往前走了几步，声音因为不确定而有些颤抖。
『这是……我的……相册？』
他伸出手，试图去触碰那张被孩童影子反复擦拭的全家福。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照片的瞬间，那孩童的哭声陡然拔高，化作一道无形的冲击，狠狠撞在赵卫国的精神上。
『呃啊——！』
赵卫国发出一声闷哼，抱着头踉跄后退，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无数破碎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炸开，是马晓军倒下的身影，是三十年循环往复的绝望，是更深处，被他遗忘的，孤零零坐在秋千上的童年。
林锋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赵卫国。
『别过去！』
赵卫国大口喘着气，双眼布满血丝，他指着那个哭泣的影子，声音嘶哑。
『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为什么……它好像能钻进我的脑子里，把那些我最不想记起的事情全都挖出来！』
林锋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越过赵卫国的肩膀，看着那个因为赵卫国的痛苦而哭得更加伤心，身体也变得更加虚幻的影子。
『它没有在攻击你。』
林锋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赵卫国的耳中。
『是你的记忆在攻击你自己。它的哭声，只是一个引子，一个钥匙，打开了你刻意锁住，甚至连自己都忘了上过锁的那扇门。』
赵卫国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抗拒。
『我锁住的门？我有什么好锁的？我赵卫国从穿上军装那天起，我的人生就是一本摊开的书，对得起这身军装，对得起每一个兄弟！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三十年的折磨让他像一根绷紧的弦。
林锋没有反驳，只是伸手指了指散落一地的照片。
『你的军旅生涯，确实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但是，在你成为钢七连的赵卫国之前呢？在你成为一个兵之前呢？那个穿着开裆裤，在大院里跑来跑去的赵卫国，他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让赵卫国愣住了。
他成为兵太久了，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他也曾是个孩子。
林锋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
『别用眼睛去看，也别用脑子去想。你的眼睛会骗你，你的脑子会保护你，让你不去碰那些会痛的地方。』
『你试试……用耳朵去听。』
『听听这些照片，它们在对你讲什么故事。』
赵卫国沉默了，他看着林锋，又看了看那个在远处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哭泣影子，眼中的戒备和敌意在慢慢消退。
林锋松开了扶着他的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连死亡循环都闯过来了，班长。难道还害怕听一听，自己过去的声音吗？』
这句话，触动了赵卫国心底最硬的那块地方。
是啊，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的起伏平复下来。他不再像刚才那样莽撞地前冲，而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重新走回那片由记忆碎片铺成的地面。
他没有去看那个孩童影子，而是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捡起了一张最近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独自一人坐在一个高高的秋千上，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照片的瞬间，一段尘封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
『卫国，别等了，爸爸妈妈今天有紧急任务，回不去了。你自己乖乖吃饭，早点睡觉。』
赵卫国的身体僵住了。
他想起来了。
这是军区大院里的那个大秋千，他小时候最喜欢待的地方。因为那里最高，能看到大院门口。他总以为，只要看得够远，就能第一时间看到爸爸妈妈回家的车。
可他等来的，永远是警卫员叔叔带来的口信。
他的手又移向了另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个简陋的房间，一张小桌子上，摆着一个插着六根蜡烛的蛋糕。小小的赵卫国坐在桌前，看着镜头，眼睛里没有一点笑意。
『小寿星，来，笑一个！叔叔给你照张相，回头寄给你爸爸妈妈看！』
『他们……说好要回来陪我过生日的。』
『他们有更重要的任务，卫国要懂事，要理解父母。』
赵卫国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懂事。
理解。
从他记事起，这两个词就像紧箍咒一样，一直套在他的头上。
他必须懂事，因为父母是英雄，是国家的栋梁。
他必须理解，因为他们的时间不属于他，属于更伟大的事业。
他慢慢地，几乎是爬着，移动到了那张被孩童影子守护着的全家福前。
这一次，孩童没有发出刺耳的哭声，只是把身体蜷缩得更紧了，呜咽声充满了悲伤和恐惧。
赵卫国的手，终于抚摸上了那张照片。
照片上，年轻的父母抱着他，笑得灿烂。
『儿子，看镜头！等爸爸这次任务回来，我们就去照相馆，拍一张最大最大的全家福，挂在咱们家客厅墙上！好不好？』
『拉勾！不许骗人！』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孩童清脆的约定声，与三十年后沙哑的现实，在赵卫国的脑海中重叠。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撑着地面，额头抵着冰冷的虚空，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眼泪，无声地滑落。
他没有哭出声，但那种压抑了三十年，甚至更久的委屈和孤独，却让一旁的林锋都感到胸口发闷。
原来，在马晓军牺牲之前，赵卫国的人生中，就已经充满了“约定”与“失约”。
林锋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赵卫国才缓缓抬起头，他看着那个依旧在哭泣的孩童影子，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敌意和不解，只剩下一种复杂到极点的悲伤。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林锋轻声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它……』赵卫国指着那个影子，『它不是什么零号，也不是什么怪物……对不对？』
林锋点了点头。
『它就是我。』赵卫国说出了那个让他自己都感到战栗的答案。
『是那个……等不到爸爸妈妈回家的我。是那个……一次又一次被留下的我。』
林锋看着他，目光深沉。
『现在，你明白它为什么要把你困在这里三十年了吗？它不是一个冰冷的程序，也不是一个嗜血的敌人。它只是你内心最深处的创伤，是你对“被抛弃”这件事最极致的恐惧。』
『这台冰冷的机器，只是一个放大器。它把你内心深处那个被遗忘的，哭泣的孩子，放大成了一个拥有力量的“神”，一个可以创造世界的“零号”。』
林..锋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赵卫国三十年来不敢触碰的伤口。
『它让你一遍又一遍地经历马晓军的牺牲，不是为了用痛苦折磨你，让你崩溃。』
『而是因为，在那个孩子的认知里，这就是世界的真理——所有重要的人，所有重要的约定，最终都会离开，都会被打破。就像你的父母，就像你的战友。』
『它把你留在这里，用最可怕的噩梦作为牢笼，只是源于一个孩子最简单，也最偏执的念头……』
林锋一字一顿地说道：
『它在害怕。』
『它害怕三十年后，已经长大成人的你，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再一次……把它丢下。』
赵卫国呆呆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影子。
原来，困住自己的，从来不是什么零号。
而是三十年前，那个在秋千上，孤零零地望着大门口的，小小的自己。
他所有的坚强，所有的荣誉，所有的“不抛弃，不放弃”，或许都源于此。因为自己被抛弃过，所以才绝不抛弃任何一个战友。
可他唯独，抛弃了那个最需要他的，过去的自己。
林锋站起身，拍了拍赵卫国的肩膀。
『去吧，班长。』
『这不是一场战斗，你不需要战胜谁。』
『这是回家。去把你那个迷路了三十年的自己，带回家。』
赵卫国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那被岁月和痛苦压弯了三十年的脊梁，在这一刻，重新挺得笔直。
但他身上的气息，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属于战士的凌厉。
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属于自己的童年。
孩童的哭声渐渐变小，它抬起模糊的脸，看着这个正在靠近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赵卫国在他面前，缓缓地，单膝跪地，让自己与那个影子的视线齐平。
他伸出手，又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那个影子，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别怕。』
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对不起……』
『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等了这么久。』
他张开双臂，不再有任何犹豫，轻轻地，将那个还在瑟瑟发抖的影子，拥入怀中。
『我回来了。』
他闭上眼睛，将脸颊贴在影子的头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迟到了三十年的承诺。
『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在拥抱的瞬间，整个黑暗的核心空间，被一股无法形容的温暖光芒所笼罩。
那光芒并不刺眼，柔和得如同母亲的怀抱。
孩童的哭声，停止了。
它在赵卫国的怀里，一点一点地融化，化作最纯粹的光点，融入赵卫国的身体。
赵卫国身上那些因为精神折磨而留下的虚弱和沧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他的精神体，变得越来越凝实，越来越完整。
林锋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结束了。
然而，就在那个孩童影子即将完全消散的最后一刻，异变突生。
那即将化作光点的模糊小手，突然从赵卫国的怀中伸了出来，指向了林锋。
紧接着，一张不属于这个记忆相册的，崭新的，却又带着岁月痕迹的照片，凭空出现在了孩童的手中。
孩童用尽最后的力量，将照片递向林锋。
一个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却又无比清晰的童音，在整个空间里回响。
『妈妈……』
『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