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被周怀安的秘书猛地推开,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那扇厚重的木门,在702团的历史上,见证了无数次慷慨激昂的决策,也承载了无数次热血沸腾的誓言。
但今天,它只像一个被粗暴对待的老兵,无声地颤抖着。
周怀安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径直走向主位。他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哒、哒”声,每一下,都敲在702团干部们的心上。
高城跟在后面,双拳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眼神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死死地盯着周怀安的背影。
老团长走在最后,他步履平稳,甚至还对门口站岗的哨兵点了点头。他手里端着一个搪瓷茶缸,上面印着“赠给最可爱的人”,缸沿已经有多处磕碰,露出了黑色的底胎。
会议室里,长条桌两侧,早已坐满了702团的中层以上干部。
营长,教导员,连长……一张张黝黑刚毅的脸上,此刻都写满了压抑的愤怒和不解。
他们都是从枪林弹雨里滚出来的汉子,不怕死,不怕苦,但他们怕受这种窝囊气。
周怀安坐下,将自己的军帽稳稳地放在桌上,动作一丝不苟。他的目光扫过全场,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
『人都到齐了?』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对着空气发问,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的秘书立刻上前一步,将一摞厚厚的文件“啪”地一声摔在桌上。
『报告首长,702团中层以上干部,应到三十八人,实到三十八人。这是他们上一季度的训练记录和财务报告。』
周怀安“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戴上一副金丝眼镜,然后随手翻开了最上面的财务报告。
整个会议室,死寂一片,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哗哗”声。
高城坐在周怀安的左手边,他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那股高级古龙水和雪茄混合的味道,这味道让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
他宁愿闻训练场上那混合着汗水、泥土和硝烟的味道。
『有意思。』
周怀安突然开口,打破了沉寂。他用手指点了点财务报告上的一行字。
『高城同志,你来给我解释一下,这个“军属联欢周”,总开销二十三万七千元,是怎么回事?』
高城猛地抬起头,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报告周副司令!这是经过团党委研究决定,为了慰问常年为国防事业默默奉献的军人家属,增强部队凝聚力和战斗力而举办的正常活动!所有开销,都有明细,符合规定!』
周怀安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符合规定?高城同志,你对规定的理解,是不是有些太……灵活了?』
他拿起报告,像是拿着什么脏东西一样。
『我看看,为家属统一采购的慰问品,人均三百元。高城同志,你知不知道,按照军区后勤条例,非节假日慰问标准,人均不得超过一百元?你这超了两倍还多!』
一名年轻的连长忍不住了,低声嘀咕了一句:『那点钱能买啥?还不够给孩子买两罐好奶粉的……』
周怀安的耳朵很尖,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刀,射向那名连长。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
那名连长“噌”地站了起来,梗着脖子,大声回答:『报告首长!步兵一连连长,王大鹏!』
『王大鹏?很好。』周怀安冷笑一声,『看来你们702团的干部,不仅对规定理解灵活,对纪律的认识,也很模糊。在会议上公然顶撞上级,这就是你们702团的作风?』
『我……』王大鹏脸涨得通红。
『坐下!』高城低吼一声,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王大鹏不甘地坐下,拳头在桌子底下攥得咯咯作响。
高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对周怀安说道:『周副司令,王连长年轻,说话不过脑子,我替他向您道歉。但是关于慰问金的问题,我想解释一下。军属们千里迢迢来队,我们总不能让她们寒了心!她们在国内,我们在边疆,一年见不到一次面,多给她们一点补贴,让她们感受到部队的温暖,我认为,这不过分!』
『你认为?』周怀安的声音陡然拔高,『高城,你是一名指挥员!你的职责是执行命令,遵守规定!不是让你来“认为”的!你的“认为”,能凌驾于白纸黑字的条例之上吗?』
他“啪”地一声将财务报告拍在桌上。
『还有这个!联欢晚会,租用地方专业舞台设备,花费三万元!怎么,我们部队自己的设备不够用吗?非要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铺张浪费!典型的形式主义!』
高城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报告周副司令!我们团自己的设备,都是用了十几年的老旧设备,音响效果差,灯光也跟不上。战士们和家属一年才团聚这么一次,我想让他们看一场漂漂亮亮的晚会,这也有错吗?』
『错!大错特错!』周怀安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战争打响的时候,敌人会因为你的晚会办得漂亮,就放你一马吗?部队的钱,每一分都应该用在刀刃上!用在训练上!用在武器装备上!而不是用在这种华而不实的“面子工程”上!』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高城。
『高城同志,你的思想,很有问题!你这是享乐主义在抬头!是和平时期麻痹思想的典型表现!作为702团的军事主官,你难辞其咎!』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压得高城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反驳,想咆哮,想告诉眼前这个油头粉面的官僚,他根本不懂什么是基层,什么是兵!
但他不能。
他死死地盯着周怀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会议室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所有干部都低着头,但每个人的身体都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们看着自己的团长被如此羞辱,心如刀割。
周怀安很满意这种效果。他要的就是彻底打垮高城的意志,摧毁702团的骄傲。
他坐回椅子上,端起秘书倒好的茶,轻轻吹了吹,却没有喝。
他换了个话题,翻开了另一份文件——训练记录。
『说完了“浪费”,我们再来谈谈“违规”。』
他的手指,点在了“A大队选拔集训”那一页上。
『高城同志,我很好奇。在这次选拔中,你为什么力排众议,推荐了一个叫“许三多”的兵?』
高城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这才是对方真正的杀招。
『报告周副司令,许三多同志虽然基础差,但他意志顽强,潜力巨大,我认为他符合A大队的要求!』
『你认为?又是你认为?』周怀安冷笑,『我这里有一份关于他的档案。入伍考核,多项成绩不合格。下放到红三连五班,表现平平,甚至被认为是“孬兵”。高城同志,你把这样一个兵送到全军最顶尖的特种部队去选拔,你是在开玩笑吗?还是说,你对A大队的选拔标准,有什么误解?』
『我没有!』高城的声音嘶哑,『许三多后来的表现,证明了我的眼光!他在草原上坚守了半年,一个人修出了一条路!他在演习中,一个人拖垮了我们整个侦察营!他……』
『够了!』周怀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不想听你的故事会。我只看档案,看数据!档案显示,他在选拔前的综合评定,就是不合格!你推荐他,就是违规!就是拿我们军队的选拔制度当儿戏!』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中的压迫感却更强了。
『还是说,这背后,有什么别的原因?比如,你和A大队的某些人,有什么私底下的交易?用我们702团的兵,去给他们当人情?』
这句话,如同最恶毒的污蔑,狠狠地刺进了高城的心脏。
『你……你血口喷人!』
高城“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因为愤怒,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他指着周怀安,眼睛赤红。
『周怀安!我敬你是上级,才一再忍让!你今天来,到底是来指导工作,还是来故意找茬的?我高城带兵,对得起头上的国徽,对得起身上的军装!我送去A大队的每一个兵,都是702团的骄傲!容不得你在这里污蔑!』
『放肆!』周怀安猛地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与高城怒目而视,『高城!注意你的身份!你这是在跟谁说话!你想造反吗?』
『我……』
高城气血上涌,几乎就要失去理智。
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一个平淡,甚至有些苍老的声音,悠悠地响了起来。
『咳。』
是老团长。
他一直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慢悠悠地喝着他那个搪瓷缸子里的浓茶。
此刻,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将茶缸“咚”的一声,放在了桌上。
声音不大,却像一声惊雷,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周怀安和高城也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老团长没有看他们,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茶缸里那几片载沉载浮的茶叶。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周副司令,你刚才说的那些条条框框,我都听见了。』
他抬起眼皮,浑浊但锐利的目光,落在了周怀安的脸上。
『我当兵,比你早二十年。见过的条例规定,可能比你这辈子读过的书都多。』
周怀安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想发作,但看着老团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团长没有理会他的表情,继续用那种不紧不慢的语调说道:
『你说的那个联欢周,花了二十多万。是,听起来是不少。』
『可你知道这二十多万,都花在了哪儿吗?』
他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
『这里面,有十万,是给那些三四年没回过家的战士,报销的家属往返路费。有个兵,家在最西边,光来回火车票就得三千多。他媳妇抱着刚满周岁的娃,坐了三天三夜的硬座来的。我们不给报销,让她自己掏钱?』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还有五万,是给军属们的住宿补贴。我们团的招待所早就满了,很多家属只能住外面的小旅馆。一天一百多,住上十天半个月,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是多大一笔开销?我们不给补贴,让战士们自己掏腰包?他们一个月津贴才多少钱?』
他看着周怀安,眼神变得有些冷。
『剩下的钱,才是你说的,买慰问品,办晚会。周副司令,我们团的兵,在外面是狼,是虎,是国家的利刃。他们守在边防线上,趴在冰天雪地里,钻在原始森林里,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们把命都交给了国家。』
『可回到家,他们也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
『他们流血卖命,不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当官的,在后方舒舒服服地坐着办公室,然后拿着算盘,去算计他们多吃了一口肉,多给媳妇孩子买了一件新衣裳!』
『你觉得,给英雄的家属,买点好东西,让他们看一场热闹的晚会,让他们觉得,自己男人的付出是值得的,是光荣的,这叫铺张浪费?』
老团长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狠狠地打在周怀安的脸上。
周怀安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条例”,在老团长这番朴实却充满力量的话语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高城站在那里,眼眶湿润了。
他看着老团长,这个像父亲一样守护着702团的老人,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激和敬佩。
会议室里的其他干部,也都抬起了头,挺直了腰杆。他们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芒。
老团长没有停。
他端起茶缸,又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似乎在回味茶水的甘苦。
『至于你说的作风问题,那就更有意思了。』
他放下茶缸,目光再次锁定周怀安。
『你说高城搞享乐主义,说我们702团作风有问题。』
『那我倒想问问你,周副司令。一个作风有问题的部队,一个指挥官思想有问题的部队,能打胜仗吗?能得到上级的认可吗?』
周怀安下意识地反驳:『我没说你们不能打仗,我说的是思想作风……』
『别急嘛。』老团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就在上个季度,我们702团,刚刚拿了军区颁发的集体三等功。奖状,现在还挂在荣誉室里。周副司令有兴趣的话,待会儿可以去看看。』
周怀安的瞳孔猛地一缩。
集体三等功?他怎么不知道?他的调查资料里,没有这一条!
老团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
『这事儿,还没来得及在全军区通报。因为给我们推荐的单位,比较特殊。』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周怀安那张越来越难看的脸,才慢悠悠地揭晓答案。
『周副司令,你知道这份沉甸甸的功劳,是谁,亲手写推荐信,送到军区首长手里的吗?』
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洪亮。
『是A大队。』
『推荐人,就是他们的中队长,袁朗中校。』
“轰!”
这两个名字,如同两颗重磅炸弹,在会议室里炸响。
周怀安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A大队?
袁朗?
怎么可能!
他这次来,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以A大队选拔为切入点,攻击高城和702团!他想营造一种“702团水平不行,硬要走后门,拉关系,破坏A大队规矩”的印象。
可现在,老团长却告诉他,A大队,那个袁朗,亲自给702团请功!
这……这简直是把他准备好的所有炮弹,都塞回了他自己的炮膛里!
高城也愣住了,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他看向老团长,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询问。
老团长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继续对着已经呆若木鸡的周怀安说道:
『袁朗中校在推荐信里,是这么写的。』
他清了清嗓子,模仿着一种年轻而自信的语气。
『“702团,是一支有着光荣传统的英雄部队。他们的兵,有钢筋铁骨,更有侠骨柔情。他们平时是猛虎,战时是利剑。尤其是在作风建设上,他们不搞虚的,不来假的,把对兵的爱,落到了实处。这样的部队,才有凝聚力,才有战斗力。我代表A大队,郑重推荐702团,参评集体三等功。因为他们的作风,就是我们新时代军队最需要的战斗作风!这种作风,我们称之为——钢七连精神!”』
老团长说完,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那些刚才还被压得抬不起头的汉子们,此刻全都站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鼓掌。他们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骄傲和自豪!
钢七连精神!
这是来自A大队的最高赞誉!
周怀安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被扔在舞台中央,接受所有人的嘲笑。
他的秘书,那个之前一直趾高气扬的年轻人,此刻也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团长缓缓站起身,走到周怀安面前。
他没有再看对方,只是拿起桌上那份被周怀安拍过的财务报告,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
然后,他看着周怀安,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一个问题。
『周副司令,现在,你告诉我。』
『是A大队的标准有问题,是袁朗中校的眼光有问题……』
『还是你的标准,跟军区的标准,不太一样?』
周怀安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精心准备的所有攻击,都被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子,用一杯茶,几句话,化解得干干净净。
不,不是化解。
是反杀!
是碾压!
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像是被几百个巴掌轮流扇过。
『散……散会!』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抓起自己的帽子,甚至顾不上跟任何人打招呼,就那么狼狈地,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出了会议室。
他的秘书和随从,也赶紧收拾东西,灰溜溜地跟了出去。
会议室里,先是短暂的寂静,然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赢了!』
『老团长牛逼!』
王大鹏第一个冲到老团长面前,激动得满脸通红:『老团长!您太厉害了!最后那几句话,简直比他娘的炮弹还过瘾!』
高城也走了过来,他看着老团-长,这个为702团操劳了一辈子的老人,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只化作一个标准的军礼。
『老团长!』
老团长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然后转向所有干部,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都别嚷嚷了。该干嘛干嘛去,兵还等着你们带呢。』
干部们笑着,敬着礼,陆续离开了会议室,每个人走出去的时候,腰杆都挺得笔直。
很快,会议室里只剩下了高城和老团长两个人。
高城扶着老团长坐下,给他空了的茶缸续上热水。
『老团长,A大队那事儿……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高城还是忍不住问道。
老团长吹了吹热气,呵呵一笑。
『袁朗那小子,是直接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的。他说,你高城是个犟驴,跟你说,你肯定不要。所以就让我这个老头子出面,把这份功劳给团里接下来。』
高城心中一暖,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袁朗……』
『是个好兵,也是个好对手。』老团长感慨道,『他知道,有人要拿A大队的事来做文章,所以提前给咱们送了一面最硬的盾牌。』
高城沉默了。他知道,这面盾牌,不只是袁朗送的。背后,肯定还有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小子——林锋。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窗外恢复了平静的营区,眉头却依然没有完全舒展。
『老团长,就这么完了?我总觉得,这个周怀安,不会善罢甘休。他今天丢了这么大的人,肯定会想办法找回来的。我怕他还有后招。』
老团长闻言,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端起茶杯,看着茶叶在热水中重新舒展开来,慢悠悠地说道。
『他?他的招数,在走进这个会议室的时候,就已经用完了。』
老团长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户,望向了遥远的天际,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
『现在,该轮到别人出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