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的视线从林锋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睛上移开,缓缓扫过整个停机坪。
他看到了被林锋搀扶着,却依旧像一尊石雕般死寂的高城。
看到了那些或站或坐,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抽走的幸存者。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十七具被雨衣包裹的,沉默的躯体上。
雨水冲刷着地面上的血迹,汇成一条条暗红色的溪流。
『下一个目标?』
袁朗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这片压抑的氛围中激起无形的波澜。
他转回头,重新盯着林锋,一字一顿地说道:『下一个目标,是清点我们的人数,收敛我们的弟兄,然后……带他们回家。』
他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的读音。
说完,他不再看林锋,而是对着不远处一名正在包扎伤口的医疗兵喊道:『过来!检查高城的状况!其余人员,准备登机!把我们的英雄……都带上!』
命令下达,麻木的士兵们开始机械地动作起来。
袁朗看着林锋依旧站在原地,没有丝毫动作,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这个任务,你执行不了?』
林锋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没有波澜:『报告,能执行。只是我认为,悲伤是最低效的情绪,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解决不了问题?』袁朗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走上前,逼近林锋,压低了声音,『它能让你记住你还是个人!能让你记住我们不是为了杀戮而穿上这身军装!更能让你记住,躺在那里的每一个弟兄,都有名字!』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高城突然推开了上前来搀扶他的医疗兵。
他踉跄着,走到第一具被抬起的遗体旁。
士兵们停下了脚步。
高城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揭开了雨衣的一角,露出一张年轻而布满硝烟的脸。
『王海涛……』高城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河南人……入伍两年……他上个礼拜还跟我说,他妹妹考上大学了,他要用津贴给她买台新电脑……』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锁定了林锋。
『你问我下一个目标?』
高城一步步走向林锋,像一头受伤的雄狮。
『我告诉你下一个目标!』他一把揪住林锋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就是把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每一个人的样子,都刻进骨头里!然后找到那些杂种,把他们剁碎了,给我的兵……下酒!』
林锋没有反抗,任由高城摇晃着自己,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
『我记住了。』
这三个字,他说得清晰而冷静,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高城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松开手,颓然地后退了两步,被身后的吴哲和齐桓扶住。
袁朗深深地看了林锋一眼,挥了挥手。
『登机。』
士兵们抬着自己的战友,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运输机的尾部舱门。
高城被架着,一步三回头。
林锋是最后一个。
他站在舱门口,回头望了一眼这片被战火与鲜血浸染的异国土地,然后转身,走入机舱的阴影中。
舱门,缓缓关闭。
袁朗的目光越过林锋,落在他身后那十七具被雨衣包裹的躯体上。
他听到了林锋的问题,那声音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像一把刚刚淬火过的刀。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将视线移回到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士兵脸上。
『下一个目标?』袁朗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下一个目标,是带兄弟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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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输机的机舱里,是一片压抑的沉默。
除了引擎单调的轰鸣,就只剩下伤员偶尔发出的压抑的痛哼。空气里混杂着血腥味、消毒水味和航空燃油的味道,刺鼻且令人作呕。
活下来的人,或坐或躺,散落在机舱各处。他们没有交流,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汇,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而那十七位回不了家的兄弟,就静静地躺在机舱的中轴线上,盖着他们生前最熟悉的迷彩雨衣。
林锋独自坐在角落里,正在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他的步枪。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机械,仿佛要把所有的情绪都通过这反复的动作,从身体里排挤出去。
袁朗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他对面坐下,金属的机舱地板传来一阵冰凉。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袁朗看着他,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林锋擦拭枪管的动作没有停下,头也没抬。
『难过,他们就能活过来吗?』
『不能。』袁朗的声音很平静,『但那至少能提醒你,你还是个人,不是一台只会杀戮的机器。』
林锋的手顿住了。
他抬起头,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直视着袁朗。
『我记得我是人。』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所以,我要用敌人的血,让他们也永远记住这一点。』
袁朗与他对视着,从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一种超越了愤怒和仇恨的、纯粹的杀意。
『仇恨是毒药,林锋。』袁朗缓缓开口,『它能给你力量,但最终会把你腐蚀得面目全非。我见过太多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好兵,他们最后都成了战场上不生不死的怪物。』
『我不会。』林锋重新低下头,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因为我还得留着这条命,去杀下一个,再下一个。直到把他们,杀干净为止。』
『清道夫……』袁朗低声念出了那个刚刚下达的,绝密的任务代号,『这个任务,不是让你去当一个复仇的屠夫。组织需要的是一把锋利、冷静、能精准切除毒瘤的外科手术刀。你明白吗?』
『咔哒』一声轻响,步枪的最后一个零件完美归位。
林锋抬起头,目光越过袁朗,望向那十七个沉默的身影。
『我就是那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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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城蜷缩在机舱的另一头,像一头受伤的狮子。他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宽阔的肩膀因为极力压抑的悲痛而微微颤抖着。
林锋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递过去一个军用水壶。
『头儿,喝口水。』
高城没有动,仿佛没有听见。
从他臂弯里传出破碎而沉闷的声音。
『我……我怎么有脸喝……我出发前跟他们每个人都拍了胸脯,说要把他们一个不少地带回来……我食言了……我怎么去跟他们的家人交代……』
『你没有对不起他们。』林锋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我们都没有。该说对不起的,是那些把子弹打进他们身体里的混蛋。』
他把水壶强硬地塞进高城的手里。
『所以你更要喝。你得撑住了,把精神养好。』林锋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然后,我们一起,去把那些该说对不起的杂碎,一个个从他们的老鼠洞里揪出来,让他们跪在兄弟们的坟前,用命来道歉。』
高城的肩膀剧烈地一颤。
他缓缓抬起头,一张布满了血污、泪痕和胡茬的脸上,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锋。他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不是火焰,而是比冰更冷的寒芒。
他握紧了水壶,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机舱内,引擎的声调开始发生变化,机身微微倾斜,他们在下降。
一盏红色的指示灯在舱门上方开始闪烁,无声地宣告着这段旅程的终点。
广播里传来驾驶员毫无感情的声音:『各单位注意,即将抵达基地,准备降落。』
幸存的士兵们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体,下意识地整理着自己破烂的军装,抹去脸上的污迹。他们重新变回了士兵,准备迎接一场没有欢呼的凯旋。
袁朗站起身,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准备一下。』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们……到家了。』
『哐当』一声沉重的闷响,起落架缓缓放下,锁定的声音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高城死死盯着厚重的机舱后挡板,手里的塑料水壶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他知道,门的另一边,是整个基地的沉默。
运输机的涡轮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缓缓停息。
机舱的后挡板沉重地落下,刺眼的阳光和基地的地气一同涌了进来,却驱散不了那股从机舱深处弥漫出的,混杂着血腥与硝烟的冰冷气息。
没有欢迎的口号,没有胜利的掌声。
停机坪上,站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从将军到列兵,所有人都脱下了作训帽,默默地站着,组成了一道沉默的墙。
十七具覆盖着鲜红旗帜的灵柩,被幸存的战友们,一步一步,平稳地抬下舷梯。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林锋和高城并肩走在最前面,他们没有去抬灵柩,因为他们是这支队伍的指挥官。他们需要站着,迎接所有人的目光,承受所有无声的质问。
高城忽然停下脚步,侧过头,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林锋。』
『头儿。』林锋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些缓缓移动的红色。
『你告诉我,这一仗,我们到底算赢了,还是输了?』
林锋沉默了很久,久到高城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们把兄弟们……都带回来了。』
『是啊,都带回来了。』高城发出一声似笑似哭的叹息,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用十七个最好的兵的命,换了一个狗屁‘牧羊人’。』
他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锋。
『就在你回来前十分钟,铁路那边传来了最新的情报。情报部门从被摧毁的基地里,抢救出了一小部分硬盘数据。』
『他们在牧羊人被你击毙前发出的最后一条信息里,发现了一个秘密。』
高城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子要把人冻僵的寒意。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我们豁出命才干掉的这个牧羊人,他在‘方舟’组织里的地位,根本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大人物。』
高城看着林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的级别……只是‘方舟’组织,东南亚战区的……一个区长。』
区长。
仅仅是一个区长。
这个词像一根烧红的钢针,刺入林锋的大脑。他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震惊。
当悲伤和痛苦达到极致时,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鲜血和硝烟的手。十七条人命,换来了一个区长。多么划算的买卖,多么伟大的胜利。
……
基地的追悼会礼堂,庄严肃穆。
黑色的挽联垂下,白色的花圈簇拥。正中央,是十七张年轻的,带着笑容的黑白遗像。
伍六一的照片在最显眼的位置,他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没心没肺,和以前一样。
礼堂里站满了人,钢七连的老兵们,A大队的精锐们,还有许多闻讯赶来的其他部队的战友。
许三多站在角落里,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成才站在他身边,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他的眼睛是红的,里面燃烧着的是悔恨和复仇的火焰。他恨自己,为什么最后关头没能跟上去。
林锋站在第一排,面无表情,像一尊石雕。
追悼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直到一位穿着崭新军装,肩上扛着将星,面容和善的领导走上了发言台。他是特地从军区赶来视察的刘主任。
『同志们,战友们。』刘主任清了清嗓子,打开了手中的稿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念了起来。
『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在这里悼念在‘牧羊人’清剿行动中英勇牺牲的十七位烈士……』
开头是标准的文章,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
『……这次行动,意义重大,影响深远。我们成功地摧毁了‘方舟’组织在东南亚地区的重要据点,击毙了其核心头目‘牧羊人’,沉重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
听到这里,高城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诚然,我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十七位优秀的战士,离开了我们。但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这是一次代价沉重的胜利,但终究是一场伟大的胜利!』
胜利。
当这两个字从刘主任的口中轻飘飘地吐出来时,整个礼堂的空气似乎都停滞了。
林锋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许三多停止了抽泣,茫然地抬起头。
成才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站在第一排的高城,身体猛地一颤。
刘主任似乎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变化,他还在继续着他的长篇大论。
『……我们应该化悲痛为力量……他们的在天之灵,看到我们取得的胜利,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够了!』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从高城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整个礼堂的人都惊呆了,齐刷刷地看向高城。
发言台上的刘主任也愣住了,他扶了扶眼镜,看着高城,脸上带着一丝不悦。
『高城同志,你这是干什么?注意场合!』
高城没有理他,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走到了发言台前,双眼赤红地盯着刘主任。
『刘主任,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你想问什么?』刘主任被他身上的气势逼得后退了半步。
『你刚才说,这是一场胜利?』高城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刘主任挺了挺胸膛,官僚的本能让他恢复了镇定。
『当然是胜利!我们达成了所有的战略目标,不是胜利是什么?高城同志,我知道你心情悲痛,但不能因此就否定这次行动』
高城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战略目标?』
他猛地一转身,伸手指着那十七张遗像,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
『你去问问他们!』
『问问伍六一!问问那些躺在这里的我的兵!』
『问问他们愿不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嘴里这个狗屁的胜利!』
『你!』刘主任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高城!你放肆!你这是在质疑上级的决策!』
『我放肆?』高城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带出去的兵,现在只剩下骨灰!我没能把他们活着带回来!我才是最该被枪毙的那个!』
『你……你简直是胡闹!警卫员!把他带下去!让他冷静冷静!』刘主任气急败坏地喊道。
两个警卫员立刻上前,想要拉住高城。
但高城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动作。
他没有再看刘主任一眼,而是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了礼堂的一侧。
那里,坐着烈士的家属。
伍六一的父母就坐在最前面,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互相搀扶着,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高城走到两位老人面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然后,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这个钢铁一样的汉子,这个钢七连的连长,这个宁折不弯的军官,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沉闷而响亮,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刘主任傻眼了。
警卫员停住了脚步。
所有人都呆住了。
高城跪在地上,挺直了腰杆,对着两位老人,深深地低下了头。
然后,他用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咚!
『叔,婶子,我对不起你们!』
咚!
『我没本事,没把六一带回来!』
咚!
『我该死!你们打我!骂我!』
三个响头,一声比一声沉重。
高城的额头,渗出了鲜血,混着眼泪,滴落在地板上。
伍六一的母亲再也忍不住,扑上来抱住高城的头,放声大哭:『使不得啊!孩子!这使不得啊!这不是你的错啊!』
整个礼堂,哭声一片。
那些铁骨铮铮的汉子们,再也绷不住,一个个都红了眼眶。
林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没有上前去扶高城,因为他知道,这一跪,是高城替自己,替所有活下来的人,赎的罪。
他缓缓转过身,走到伍六一的遗像前。
看着照片里那张熟悉的笑脸,林锋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立下了血誓。
『六一,兄弟。』
『你看着。』
『这个仇,我来报。』
『用他们的血,来祭奠你和兄弟们的在天之灵。』
……
追悼会最终不欢而散。
高城被关了禁闭,刘主任黑着脸提前返回了军区。
基地里笼罩着一种压抑到极点的气氛。
傍晚,林锋独自一人坐在训练场的台阶上,看着空无一人的场地,手里反复擦拭着一把军刺。
一个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林锋没有回头。
『林锋同志。』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林锋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穿着后勤部门军装的四级军士长,看起来很不起眼。
『你是?』
『后勤装备处的,我叫李响。』军士长对他敬了个礼,然后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这是伍六一中士最后的遗物。』
林锋的瞳孔猛地一缩。
军士长将包裹递了过来。
『他在出发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前,把这个包裹寄存在了我们仓库的私人保险柜里,留下了遗嘱。他说,如果他回不来,就把这个东西,亲手交给你。』
林锋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个包裹。
包裹不重,但林锋却觉得它有千斤之重。
『谢谢。』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节哀。』军士长又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林锋坐在台阶上,看着手中的包裹,迟迟没有打开。他能感觉到,伍六一的体温,似乎还残留在上面。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一层一层地解开了油布。
包裹里没有信,没有照片,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张被折叠起来的地图残片。
残片的一角已经被鲜血浸透,变成了暗红色,血迹早已干涸发黑。
而在地图残片的中央,用一种不知名的颜料,画着几个极其古怪的符号,像图腾,又像某种未知的文字。
林锋将地图残片展开,借着夕阳最后的光芒,死死地盯着那几个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