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锋的右手,如同焊死在引爆器上,纹丝不动。
怀中“孤狼”的身体轻得吓人,隔着一层薄薄的作战服,林锋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肋骨的轮廓,那是一种生命被长期透支后,只剩下骨架的触感。
『头儿,别动!千万别动!』
石头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单膝跪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林锋按着的那枚红色按钮上。
『是m-87型军用压力感应雷,改装过的。』石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常规拆除法行不通,内部结构肯定被改了。他的拇指就是唯一的保险栓。』
猴子已经建立起一个简易的防御阵地,枪口警惕地指向四周的黑暗,他压低声音,通过喉麦说道:『周围安全,没有发现敌人。头儿,情况怎么样?』
林锋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自己的指尖。
那枚小小的红色按钮,此刻就是连接着生与死的桥梁。他能感觉到按钮下细微的弹簧反作用力,那股力量正持续不断地挑战着他指尖肌肉的耐力。
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在那塑料外壳之下,精密的电子元件正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只要他的指压有零点零一秒的松懈,电流就会瞬间贯穿整个回路,引爆“孤狼”身上捆绑的那些高爆炸药。
届时,不只是怀里的这个男人,连同他自己,还有近在咫尺的石头,都会被炸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石头,需要多久?』林锋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一丝波澜。
这种极致的冷静,反而让石头和猴子更加紧张。他们太了解林锋了,他越是平静,就代表情况越是危险,也代表他心中的怒火烧得越旺。
『不知道!』石头咬着牙,从战术背心上取下一套精密的拆解工具,『这种改装雷,全看改装者的心情。他可能设置了备用电路,可能设置了水银平衡装置,甚至可能……什么都没设置,就是个简单的压力开关。赌错一步,我们就全完了。』
『那就别赌。』林锋淡淡地说道,『用最稳妥的办法。』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你保持这个姿势别动,等我把它的核心电路找出来,然后进行物理隔断。』石头深吸一口气,手中的微型探针小心翼翼地探向引爆器的缝隙,『头儿,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的手。』
林锋不再说话。
他抱着“孤狼”,半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化作一尊雕像。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一个世纪。空气中只有石头拆解引爆器时发出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声,以及三个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林锋的目光,落在“孤狼”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这张脸,他记得。
虽然被折磨得脱了相,但他还记得。三年前,在『幽灵』的选拔赛上,“孤狼”是唯一一个在负重越野项目里能跟上他的人。他永远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狼,沉默,坚韧,眼神里永远燃烧着一团火。
可现在,这团火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的眼眶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得像是龟裂的土地。脖颈和手腕处,有被绳索或铁链长期捆绑摩擦留下的黑色印记,已经深入皮肉。
这些伤痕,无声地诉说着他所经历的一切。
林锋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
『牧羊人……』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找到了!』
石头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是双回路设计,一主一备,真够阴险的!』他一边说,手上的动作快如闪电,『主回路连接你的手指压力,备用回路连接着一个微型计时器。一旦你的手指离开,计时器会在三秒后启动,引爆备用雷管。我现在要同时切断它们!』
『动手。』林锋的声音依旧平稳。
『三……二……一!』
石头手中的两把特制钳子,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同时探入引爆器的两个不同位置,然后猛地一合!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引爆器上,一个微不可见的指示灯,闪烁了两下,最终彻底熄灭。
石头整个人都虚脱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作训服。
『搞……搞定了……』
林锋缓缓地,一毫米一毫米地,将自己的大拇指从那个红色的按钮上挪开。
直到手指完全离开,预想中的爆炸也并未发生,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将“孤狼”平放在地上,猴子立刻上前,开始解开捆绑在他身上的炸药。那些c4炸药被巧妙地分成了小块,均匀地分布在“孤狼”的胸前、背后和腰间,确保一旦引爆,能在瞬间将人体炸得四分五裂,不留任何痕迹。
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就在这时,地上的“孤狼”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浑浊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夜空,随即聚焦在林锋的脸上。
『队长……』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你们……快走……化工厂是陷阱……』
话音未落,猴子已经解下了最后一捆炸药,他看了一眼“孤狼”,眼神冰冷,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敌意和怀疑。
『陷阱?』猴子冷笑一声,将手中的枪口对准了“孤狼”的脑袋,『我看,你才是那个最大的陷阱吧!孤狼,或者说,我该叫你叛徒!』
“孤狼”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看着猴子,又看了看旁边一脸警惕的石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哀和苦涩。
『我不是……叛徒……』
『不是?』猴子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会失踪?为什么我们追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显示你和牧羊人的人混在一起?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身上绑着炸弹,把我们引到这个鬼地方来!』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孤狼”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身上的伤口,让他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咳咳……那……那是伪装……我是卧底……』他艰难地解释着,『牧羊人……他太狡猾了……他的组织里,到处都是监控……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在他的监视之下……』
『我没办法直接联系你们……只能用这种方式……』他指了指被丢在一旁的炸弹,惨然一笑,『用我的命,给你们传递最后一个情报……化工厂是假的……那里埋了足够炸平一个街区的炸药……就等你们一头扎进去……』
石头检查完炸药,走了过来,脸色同样不好看。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他蹲下来,毫不客气地在“孤狼”身上搜查起来,『谁知道这是不是苦肉计?先用一个假陷阱让我们信任你,然后再把我们带到真正的龙潭虎穴里去!这种套路,我们见得多了!』
“孤狼”没有反抗,任由石头在他身上摸索,他的眼神始终看着林锋,那是一种混杂着期盼、绝望和恳求的复杂目光。
『队长……你……你相信我……』
林锋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孤狼”的眼睛,看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看到“孤狼”在被猴子质问时的痛苦,看到他在解释时的急切,更看到了他望向自己时,那份属于『幽灵』队员之间才有的、最后的信任。
『够了。』
林锋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猴子和石头同时闭上了嘴。
他走到“孤狼”面前,缓缓蹲下身,与他对视。
『你说,你知道牧羊人真正的基地在哪里?』
『是……是的……』“孤狼”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光,『我知道……我可以带你们去!那里……那里才是他的老巢!我们被俘的兄弟……伍六一……他们……他们都被关在那里!』
听到伍六一的名字,林锋的瞳孔猛地一缩。
猴子和石头也是浑身一震。
『你说的是真的?六一他还活着?』猴子激动地问道。
『活着……但……但生不如死……』“孤狼”的脸上露出极度恐惧和痛苦的神情,『牧羊人是个疯子……是个魔鬼!他把我们的战友……当成了实验品……』
『够了!』猴子再次打断他,情绪有些失控,『别在这里妖言惑众!谁知道你是不是在用六一的消息来骗我们!』
『我没有!』“孤狼”激动地想要坐起来,却无力地再次倒下,『我说的都是真的!求求你们……相信我……再晚……就来不及了……』
空气,再一次陷入了僵持。
猴子和石头的怀疑,合情合理。在战场上,任何一丝的轻信,都可能导致整个队伍的覆灭。他们不能拿所有人的命,去赌一个“可能”。
而“孤狼”的说法,听起来又充满了绝望的真实感。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锋身上。
他是这支小队的灵魂,是他们的决策者。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决定所有人的生死。
林锋凝视着“孤狼”的眼睛,那双曾经像狼一样明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深渊。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只有他和“孤狼”两人能听清。
『看着我的眼睛,孤狼。』
『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决定你是兄弟,还是敌人。』
林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孤狼”的心理防线。
“孤狼”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林 an 锋的身体微微前倾,嘴唇几乎贴到了“孤狼”的耳边,用一种冰冷到极致的语调,问出了那个深埋在心底的问题。
『牧羊人,他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一出口,“孤狼”的身体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又像是被注入了最恐怖的电流。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幅度之大,让他的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那是混杂了滔天恨意、极致恐惧和深刻烙印的扭曲神情。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似乎那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无法挣脱的诅咒。
猴子和石头察觉到了不对劲,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他们虽然听不清林锋问了什么,但他们能看到“孤狼”那副如同见了鬼的表情。
『说。』
林锋只说了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孤狼”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嘴唇哆嗦着,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名字。
一个让林锋的整个世界,瞬间崩塌,又瞬间重组的名字。
『是……是……』
『是那个魔鬼……新兵营的……』
『阎……世……峰!』
当“阎世峰”这三个字钻入耳中的刹那,林锋的身体,僵住了。
时间,空间,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冰冷刺骨的杀意,从他的身体里轰然爆发!
那不是战场上对敌人的杀气,也不是任务中冷静的杀机。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被压抑了太久太久,混合着屈辱、痛苦、愤怒和无尽仇恨的……纯粹的、想要将某个存在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的毁灭欲望!
周围的空气温度,都因为这股杀意的爆发,而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猴子和石头齐齐打了个寒颤,他们骇然地看着林锋,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林锋。
此刻的林锋,双眼之中,一片血红。那不是充血,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有血海在其中翻涌的恐怖景象。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就是这种面无表情,比任何狰狞的怒吼都更让人心惊胆战。
他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握成了拳,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噼啪”的脆响,青筋如同虬龙一般,从他的手臂盘旋而上,直达脖颈。
『头儿……』猴子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都在发颤,『他……他到底说了什么?』
林锋没有回答。
他的脑海中,一幕幕被他刻意尘封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现出来。
新兵营泥泞的训练场。
那个总是穿着一身笔挺教官服,脸上带着一丝病态微笑,眼神却比西伯利亚寒流还要冰冷的男人。
阎世峰。
他们的总教官,被所有新兵私下里称为“阎王”的魔鬼。
他记得,在一次极限生存训练中,他因为分给战友半块压缩饼干,被阎世峰发现。那个男人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只是微笑着,当着所有人的面,打断了那名战友的一条腿。
阎世峰当时说的话,林锋至今记忆犹新。
『在我的战场上,同情心是原罪。你所谓的“善良”,就是对他最大的残忍。今天我只打断他一条腿,是为了让你记住,下一次,他会因为你的“善良”,丢掉性命。』
他还记得,在一次模拟战俘审讯训练中,阎世峰亲手将一根烧红的铁丝,烫在了他的后背上。
那种皮肉被灼烧的焦糊味和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昏死过去。
醒来后,阎世峰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地说道:『你的意志力,比我想象的要差。真正的敌人,会用比这残忍一百倍的方式来撬开你的嘴。我这是在帮你,帮你提前适应地狱。』
他的训练方式,充满了血腥、暴力和对人格的极致践踏。
他视士兵为工具,为作品,用最残酷的手段,剔除掉他认为多余的“人性”,只留下最纯粹的杀戮本能。
后来,因为一次训练事故,导致三名新兵死亡,阎世峰的疯狂行径才终于被捅了出去,被送上了军事法庭。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被判处终身监禁,永远地烂在军事监狱里。
却没想到……
他不仅出来了,还化身成了“牧羊人”,建立起这样一个恐怖的组织,用更加疯狂、更加没有人性的方式,继续着他那套所谓“雕琢完美作品”的病态哲学。
而他曾经的战友,『幽灵』的兄弟们,都成了他砧板上的“原材料”!
新仇!
旧恨!
在这一刻,如同两座休眠了亿万年的火山,同时在林锋的胸中爆发!
『嗬……嗬……』
林锋的喉咙里,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他缓缓地站起身,目光越过眼前的所有人,投向了那片无尽的黑暗。
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与另一双隐藏在幕后的、冰冷而病态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
猴子和石头被林锋此刻的状态吓得不敢动弹,他们能感觉到,只要自己再多说一个字,就可能被那股失控的杀意撕成碎片。
林锋缓缓地抬起手,按住了自己的喉麦。
他的声音,通过电流,传递到猴子和石头的耳朵里,那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地狱深处寒冰摩擦的声响。
『他说的……是真的。』
『准备行动。』
猴子和石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他们不知道那个名字到底代表着什么,但他们知道,林锋信了。
这就够了。
林锋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地上已经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再次昏迷过去的“孤狼”。
他眼中的血色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对着猴子和石头,下达了命令。
『把他带上。』
『我们……去清理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