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头无声的巨兽,将钢七连的阵地整个吞入腹中。
寂静被突兀的枪声撕裂,但那枪声却如同鬼魅的低语,一闪即逝,只留下冰冷的“阵亡”信号烟。
指挥帐篷里,高城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铺在桌上的军事地图。地图上,代表着己方单位的红色箭头犬牙交错,看似构成了一道严密的防线,可现在,这张防线图在他眼里,却像一张被虫子蛀得到处是窟窿的破网。
『报告连长!』一名通讯兵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三排重机枪火力点……哑了!观察员说,机枪手和副射手脖子上同时冒起了蓝烟!一枪,就一枪!』
高城手里的铅笔“啪”的一声被捏断,木屑扎进掌心,他却毫无知觉。
『人呢?看到人了没有!』他几乎是咆哮着问。
通讯兵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里满是无力感。
『没有……什么都没看到。就像……就像林子里有个鬼。』
鬼。
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扎在高城的心上。他最骄傲的钢七连,兵强马壮,装备精良,在这片他们驻守了数年的阵地上,竟然被一支不知数量、不知来路的蓝军小队耍得团团转。
『二排呢?成才那个方向!让他把耳朵竖起来,眼睛瞪大了!他是我们连的眼睛,是尖刀!告诉他,找不到那只该死的老鼠,就别回来见我!』高城的怒火无处发泄,只能倾泻在命令里。
通讯兵面露难色,嘴唇嗫嚅着。
『连长……二排的通讯……也断了。』
高城猛地抬头,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什么叫也断了?』
『半小时前就断了。我们尝试了所有备用频道,都没有回应。要么是设备被毁,要么……就是他们被强电磁干扰了。』
高城胸口剧烈起伏,他一把抓起桌上的水壶,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却浇不灭心里的那团邪火。
他想起了演习开始前,那个叫林锋的新兵蛋子,在t阵地发来的那条语焉不详的预警信息。
『报告连长,根据数据模型推演,蓝军极有可能放弃正面主攻,采用小股特种部队渗透战术,优先打击我方指挥及通讯节点。建议加强侧翼警戒,并准备备用通讯方案。』
当时他看到了,史今也拿给他看了。可他怎么说的?
『纸上谈兵!一个新兵蛋子懂什么叫特种作战?我们钢七连的防区,苍蝇都飞不进来一只!让他守好自己的阵地!』
现在,那只“苍蝇”不仅飞进来了,还在他心口上狠狠叮了一口。
高城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狼一般的狠厉。
『传我命令!』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所有单位,放弃固定防线,以班为单位自由猎杀!把这群耗子给我从洞里掏出来!告诉弟兄们,打不着活的,尸体也给我拖回来!』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原本死寂的阵地瞬间骚动起来,一队队士兵如同猎犬,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然而,他们是猎犬,蓝军却是更狡猾的狐狸。
高城的“自由猎杀”命令,正中对方下怀。分散开的班组,更容易被逐个击破。
半个小时后,断断续续的报告让高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报告!一班踩中了诡雷,损失两人!』
『报告!四班追击可疑目标,误入雷区,全班阵亡!』
『报告!补给点被袭!弹药和食品被……被他们浇上了汽油烧了!』
每一条报告,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高城的脸上。他组织的围剿,非但没有抓到敌人,反而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损兵折将,疲于奔命。
七连的官兵们更是憋屈到了极点。他们是钢七连,是王牌中的王牌,什么时候打过这么窝囊的仗?敌人就在身边,却连影子都摸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友一个个“阵亡”,那种无力感,比正面冲锋被打垮还要折磨人。
士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跌落谷底。
……
距离主阵地两公里外的一处隐蔽狙击阵地。
成才趴在伪装网下,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瞄准镜。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枪托上。
这是他潜伏的第三个小时。
作为七连公认的“枪王”,他主动请缨,带着最好的观察员,试图找出那个隐藏在暗处的蓝军狙击手。
可三个小时过去了,他一无所获。
对方就像一个不存在的幽灵,只用一发子弹,就压制得他抬不起头。那一发子弹,擦着他观察员的头盔飞过,留下了一道白印。
那是警告,也是赤裸裸的蔑视。
『成才,不行,我们得换个地方。』观察员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焦躁,『我们暴露了。他知道我们在这儿,但他就是不开枪,他在耍我们!』
成才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从未有过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闭嘴!』他低吼道,『一个好的狙击手,最需要的就是耐心!他比我多什么?不就是多点耐心吗?我耗得起!』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清楚,事情没那么简单。对方的战术素养远在他之上。他选择的这个狙击点,已经是理论上最佳的位置,视野开阔,伪装性好。可对方,却似乎能洞察他的一切想法。
『他不是在跟我们比耐心。』观察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绝望,『他是在告诉我们,他想什么时候打死我们,就能什么时候打死我们。我们现在……是他的靶子。』
成-才-是-靶-子。
这几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成才的自尊心上。
他猛地调整瞄准镜,试图搜索对面任何可疑的角落。树丛、岩石缝隙、土坡……他把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过滤了一遍又一遍,却连一丝痕迹都找不到。
而就在他全神贯注的时候,一声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异响,从他侧后方传来。
『什么声音?』观察员警惕地问。
成才的心猛地一沉。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只见他们用来迷惑敌人视线的、插在阵地后方的一面小小的红旗,旗杆上,正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军用匕首。匕首的刀柄上,还系着一张纸条。
那匕首,距离他们不到十米。
也就是说,在他们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时候,敌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个“纪念品”,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观察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成才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耻。
他输了。
输得体无完肤。
对方甚至不屑于用子弹来“击毙”他,而是用这种方式,像戏耍一个傻子一样,彻底摧毁了他的骄傲。
他一把抓起那把匕首,纸条上只有两个用泥土写的字:
『菜鸟。』
成才的眼睛瞬间红了,他猛地站起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山林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啊——!』
……
高城的指挥帐篷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他刚刚下令收缩防线,龟缩固守。这是一个无奈的决定,也是一个耻辱的决定。钢七连的字典里,从来没有“防守”这两个字。
他正对着几个排长布置着新的防御任务,试图稳住即将崩溃的军心。
就在这时,帐篷外,响起了一声清脆而响亮的枪声。
这一枪,和之前那些鬼鬼祟祟的冷枪完全不同。它响亮、干脆,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高城的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猛地掀开帐篷帘子冲了出去。
然后,他看到了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那面代表着钢七连荣誉与军魂的、绣着“钢七连”三个大字的连旗,此刻正软软地垂落下来,旗杆的顶端,被一发子弹精准地打断,半截旗杆带着旗帜,斜斜地插在泥土里。
旗帜上,那个弹孔,黑洞洞的,像一只嘲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在场的所有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冲出帐篷的七连官兵,都呆呆地看着那面倒下的旗帜,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
这是羞辱。
这是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的、赤裸裸的羞辱!
兵可以死,但旗不能倒!这是军魂!
高城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他的脚步很稳,但每个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暴怒到极点的征兆。
他弯下腰,用微微颤抖的双手,轻轻地、珍而重之地,将那面沾染了泥土的连旗捧了起来。他拂去上面的尘土,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他那些同样陷入了巨大震惊和耻辱的兵。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都看见了?』
没有人回答,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疼吗?』高城的声音依旧平静,『我告诉你们,我的心,现在就像被这颗子弹打穿了一样疼!』
他举起手里的旗帜,那黑洞洞的弹孔触目惊心。
『钢七连,从战争年代走到今天,死过多少人?数不清!打过多少败仗?也有!但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指着鼻子羞辱过!从来没有!』
『我们的连旗,被敌人打倒了!就倒在我们自己营地的门口!你们告诉我,这是什么?』
『是耻辱!』一个士兵用嘶哑的声音吼道。
『耻辱!』
『耻辱!』
压抑的怒吼声汇成一股洪流。
高城通红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
『对!是耻辱!是我们七连每一个人的耻辱!』他将连旗紧紧攥在手里,手背上青筋暴起,『现在,我不想听任何解释!我只要你们记住今天!记住这面旗是怎么倒下去的!』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漆黑的夜空,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的、震彻山林的怒吼。
『欺人太甚——!』
怒吼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片飞鸟。
而在这片被愤怒和耻辱笼罩的营地角落里,成才独自一人坐着,手里反复擦拭着他的狙击步枪。
他听到了高城的怒吼,也看到了那面倒下的连旗。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有些可怕。之前那个骄傲自负的“枪王”成才,仿佛随着那一枪,一起死去了。
一名战友端着饭盒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成才,吃点东西吧。这事……不怪你,是那帮蓝军太不是人了。』
成才没有看他,也没有去接饭盒,只是自顾自地将枪栓拉开,又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不是枪王。』
战友愣住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你在新兵连就是神枪手,到了七连,谁的枪法比得过你?』
成才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抬起头,看向战友,那双曾经总是闪烁着锐气和锋芒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的平静。
『一个真正的枪王,』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不会让自己的连旗,在敌人的枪口下倒地。』
说完,他低下头,继续擦拭着他的枪。那专注而冷酷的神情,仿佛他手中的不再是一把枪,而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用以雪耻的伙伴。
夜色更深了,七连的营地里,愤怒的火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
那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可怕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