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典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缓缓消散在宛城的砖瓦之间。街头巷尾,军民百姓依旧津津乐道着那日的盛况,“军师将军”、“王佐之才”的名号被反复提及,与有荣焉的情绪在南阳的土地上悄然发酵。然而,郡守府内,林凡却已迅速将那些浮华的名声与赞誉置之脑后,重新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政务文书之中。
名声是羽翼,也是枷锁。它带来了更多的关注与投效,也意味着更重的责任与更险恶的暗箭。林凡深知,此刻的南阳,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之时。
书房内,烛火摇曳。徐文正躬身汇报着秋收的最终统计结果。
“……主公,军师,此次秋收,南阳七县屯田区,共收粟米一百五十万斛,豆类三十万斛,远超预期。加之民间田赋,府库如今存粮,足以支撑我军三万兵马及宛城官吏两年之用,若遇战事,亦可支撑一年以上。”徐文的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脸上因连日操劳而显疲惫,双眼却炯炯有神。作为内政的主要执行者,没有什么比看到仓廪殷实更令人心安的了。
“善!”刘擎抚掌大笑,脸上尽是满意之色,“文渊,此真乃不世之功!乱世之中,有粮便有心气,有粮便有根基!”
林凡微微颔首,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反而问道:“文若(徐文字),屯田兵与流民安置情况如何?可有怨言?各地常平仓是否已按计划建起,开始收储新粮,以备平抑谷价?”
徐文立刻收敛笑容,肃然答道:“回军师,屯田兵按‘六四分’之例(公六私四),所得足以温饱,且有盈余,士气颇高。流民安置亦按方略,分与荒地、粮种、农具,免三年赋税,如今大多已安定下来。只是……”他略一迟疑,“只是部分新附之地,如西鄂、博望等处,仍有少量本地豪强,隐匿田亩人口,甚至暗中阻挠屯田法推行,与派驻的屯田都尉时有龃龉。”
林凡目光一凝:“名单可曾整理出来?”
“已初步整理,涉及三家,皆为本县大姓,盘根错节。”徐文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呈上。
林凡接过,并未立即查看,只是轻轻放在案几一角,淡淡道:“知道了。此事容后再议。常平仓呢?”
“宛城、穰县、育阳、棘阳四座大仓已建成,开始收储。其余三县亦在加紧修建,月内可成。只是……府库钱帛,因修建仓廪、购置器物、赏赐军民,消耗甚巨,如今已显捉襟见肘。”徐文面露难色。开源节流,开源之后,节流与新的开源便成了当务之急。
刘擎闻言,眉头也皱了起来:“钱帛之事,确是难题。总不能一直靠缴获与……‘影’的特别手段。”他隐晦地提了一句林凡通过情报网进行的一些非常规资金运作。
林凡沉吟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击着。他知道,仅仅依靠农业,财政基础依旧脆弱。是时候引入一些新的东西了。
“主公,文若,钱帛之事,我已有初步设想。”林凡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其一,可仿效管仲‘官山海’之策,将南阳境内几处紧要的铁矿、盐井(或与荆州其他势力交易获得盐引)收归官营,统一开采、发售,此乃大利。其二,鼓励工匠改良技艺,尤其是军械锻造与织造,产出之精品,既可自用,亦可与江东、西凉乃至汉中贸易,换取急需之马匹、皮毛、药材。其三,整顿市掾,降低商税,吸引四方行商来宛城贸易,使宛城成为南北货殖之枢纽。”
他顿了顿,看向徐文:“文若,此事由你牵头,召集工曹、市掾署相关官吏,三日内拟出详细条陈。尤其是官营工坊一事,可先与石鲁等大匠商议,看看能在‘林凡钢’的基础上,弄出些什么新物件来。”
徐文精神一振,立刻领命:“属下遵命!军师思虑周详,此三策若成,则南阳财源可通矣!”
刘擎也连连点头,对林凡这种总能于困境中找出新路的才能钦佩不已。
政务会议结束后,林凡并未休息,而是换了一身简便的常服,仅带着两名贴身护卫,悄然出了郡守府,在宛城街头信步而行。
他需要亲眼看一看,这在他手中重获新生的城池,最真实的模样。
街道确实比三年前整洁宽敞了许多,两侧的排水沟渠也经过了疏浚。虽是傍晚,行人依旧不少。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铁匠铺里传来的叮当声,酒肆中隐约的谈笑声,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画卷。不少百姓认出了他,纷纷停下脚步,恭敬地行礼,口称“军师”,目光中充满了感激与爱戴。林凡一一颔首回应,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反而更添沉重。这些淳朴的民心,是他在这个时代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最需要守护的责任。
他信步走入一间新开不久的纸坊。得益于他“偶然”提点的、改良自东汉蔡伦的造纸工艺(主要是选料与蒸煮环节的优化),南阳如今已能生产出质量相当不错、成本更低的纸张。虽然还无法完全取代竹简绢帛,但已开始在官府文书、军中传令以及士人书信中流行开来。
纸坊的工匠见到林凡,慌忙要下拜,被他摆手制止。他仔细查看了泡料、蒸煮、捣浆、抄制、烘干的各个环节,又询问了原料来源、产量和售价。
“回军师,如今用的是树皮、麻头、破布,成本不高。一天能出百十张纸,大多供应郡守府和几位将军府上,也有些士人老爷来买,都说比竹简轻便多了!”工匠头子搓着手,憨厚地笑着。
林凡拿起一张微微泛黄但质地均匀的纸张,用手指捻了捻,点了点头:“不错。可试着再加入些稻草、麦秆,或许能进一步降低成本。若能造出更白、更韧的纸,将来大有可为。”他没有提活字印刷,那太过惊世骇俗,时机未到。但优质的纸张,本身就是推动文化传播的利器。
离开纸坊,他又去看了新建的医署。在他的强力推行下,宛城设立了官营的医署,不仅为军中将卒疗伤,也面向百姓开放,收费极低甚至免费。他引入了“隔离”、“沸水消毒”、“酒精(高度蒸馏酒)擦拭”等基础卫生概念,虽然一开始被老医师们视为怪异,但在显着降低了伤口感染和瘟疫发生率后,渐渐被接受。医署内,药香弥漫,几位医师和学徒正在忙碌,见到林凡,也只是简单行礼便继续工作,显然已习惯了这位军师不时的“视察”。
最后,他登上了宛城的北门城楼。
夕阳西下,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放眼望去,城外新开辟的屯田区阡陌纵横,远处山峦如黛,更北方,则是曹操、袁绍等强大诸侯的势力范围。而南方,荆州的核心襄阳,则笼罩在一片未知的迷雾之中。
“根基初固,然四方皆敌,如履薄冰啊。”林凡心中暗叹。他知道,南阳这点基业,在真正的霸主面前,依旧脆弱。必须更快地积蓄力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城楼下传来。片刻后,一名作寻常商贩打扮的汉子被护卫引了上来,正是“暗羽”在南阳地区的头目之一。
“首领。”“商贩”压低声音,行了一礼,递上一枚小小的蜡丸。
林凡接过,捏碎蜡丸,取出里面卷着的薄绢,借着夕阳的余晖快速浏览。上面的内容,让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情报主要有两点:
其一,襄阳方面,蔡瑁近日动作频繁,不仅加紧了与曹操使者(名为吊唁刘表病情,实为密谈)的接触,更开始暗中调动其掌控的荆州水军部分船只,向襄阳附近集结。同时,对长公子刘琦的监视与控制,也变得更加严密。刘琦数次试图出城前往江夏,皆被蔡瑁以“父病需侍奉”为由阻拦。
其二,新野的刘备,近日确实频繁出入隆中,似乎与那位“卧龙”接触已有眉目。更值得注意的是,刘备麾下的赵云,近日率少量精锐骑兵,以剿匪为名,活动范围已接近南阳与襄阳的交界地带。
林凡将绢布在掌心揉碎,任其随风飘散。
山雨欲来风满楼。
蔡瑁看来是铁了心要扶立刘琮,并且不惜引曹操为外援,彻底清除刘琦和任何可能反对他的势力,包括日渐坐大的南阳。
而刘备,果然不甘寂寞,他已经找到了他最重要的那块拼图,并且开始将触角伸向荆州权力的核心区域。
赵云出现在边界,是巧合,还是刘备也对南阳有所想法?或是……在防备南阳?
“继续监视,尤其是襄阳蔡瑁的兵力调动,以及新野刘备与隆中的具体接触情况,我要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林凡沉声下令。
“是!”“商贩”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夜色深沉,郡守府书房内,林凡再次铺开了荆州舆图。
徐文已经被他召来,周卓也奉命从军营赶回。烛光下,三人的脸色都颇为凝重。
“军师,蔡瑁这厮,是想动手了?”周卓性子最急,拳头捏得嘎吱响,“要不俺老周带一支兵马,逼近襄阳,给那姓蔡的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林凡摇了摇头:“不可。我军虽精,但兵力、粮草转运,尚不足以支撑与荆州主力正面冲突。况且,名不正则言不顺。此时主动挑衅,反落人口实,给了蔡瑁甚至曹操干涉的借口。”
徐文捻着胡须,忧心道:“军师所言极是。然则,若坐视蔡瑁勾结曹操,掌控荆州,届时我等便成瓮中之鳖,南北受敌,危矣!必须设法破局。”
林凡的手指在舆图上襄阳与新野之间划过,最终停在了一个点上——樊城。
“关键在于,不能让蔡瑁顺利得手,也不能让曹操的势力过早、过深地介入荆州。”林凡的声音冷静得如同冰泉,“我们需要一个变数,一个能让襄阳乱起来,却又暂时无力吞并荆州的变数。”
“军师是指……刘琦公子?”徐文若有所悟。
“不止。”林凡目光深邃,“还有刘备。”
“刘备?”周卓瞪大了眼睛,“那大耳贼?军师,他可不是善茬,请他进来,岂不是引狼入室?”
“是狼是友,要看如何驾驭。”林凡嘴角微扬,“刘琦名正言顺,却势单力薄;刘备有英雄之志,却无立锥之地。蔡瑁欲除刘琦而后快,曹操亦视刘备为心腹之患。若刘琦与刘备联合……”
徐文眼睛一亮:“鹬蚌相争!军师妙计!若刘琦得刘备之助,据江夏以抗蔡瑁,则荆州必然分裂,内部相争,我等便可从中取利,至少能赢得更多时间!”
“正是此理。”林凡点头,“而且,由刘备去正面抗衡蔡瑁乃至可能的曹军,总好过我们亲自下场。我们要做的,是暗中促成此事,并在关键时刻,给予刘琦和刘备一些……必要的支持,比如,透露一些蔡瑁的动向,或者,在物资上给予些许便利。”
他看向徐文:“文若,你设法安排可靠之人,秘密接触刘琦身边的亲信,透露蔡瑁欲对其不利的消息,并暗示……江夏黄祖,或可依托。记住,务必隐秘,绝不能让人查到我们头上。”
“属下明白。”徐文郑重领命。
林凡又看向周卓:“伯勇(周卓表字),你加紧操练兵马,尤其是骑兵。多派斥候,严密监视南阳与襄阳、新野交界的所有通道。我要知道任何一支超过百人队伍的调动情况。同时,派人盯住赵云那支骑兵的动向。”
“放心吧军师!包在俺身上!”周卓拍着胸脯保证。
安排完这些,林凡再次将目光投向舆图上的新野和隆中。
诸葛亮……终于要正式登上这乱世的舞台了。不知道这位千古名相,在面对自己这个知晓“未来”的变数时,又会展现出何等惊才绝艳的谋略?
他心中竟隐隐生出一丝期待。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感。
接下来的数日,南阳这台巨大的机器,在林凡的操控下,开始围绕着新的战略目标高效运转起来。
徐文暗中派出的使者,携带重金与“善意”,悄然南下,目标是江夏太守黄祖以及刘琦身边惶惶不可终日的幕僚。
周卓麾下的骑兵斥候,如同幽灵般游弋在南阳的边境线上,将一道道关于襄阳军动、新野异常的讯息传回宛城。
郡守府工曹的官吏与石鲁等大匠日夜商讨,一份关于设立“军器监”,统一管理矿冶、锻造,并尝试研制新式军械(如改进型弩机、标准化零件)的条陈,被迅速拟定,送到了林凡的案头。
市掾署也开始着手制定新的商税章程,并规划在宛城设立专门的“市坊区”,以吸引更多商贾。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这一日,林凡正在审阅徐文提交的、关于处理那三家阻挠屯田的豪强的方案——徐文建议采取分化瓦解,拉拢两家,严惩为首一家,以收震慑之效。
忽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进来的是“影”,她依旧是一身黑衣,面容隐藏在阴影中,只有一双清冷的眸子露在外面。
“首领,隆中密报。”
林凡心中一动,放下笔:“讲。”
“刘备三顾茅庐,已于昨日请得诸葛亮出山。诸葛亮随刘备返回新野,刘备待之如师,食则同桌,寝则同榻,终日议论,不知所踪。另,我们的人观察到,诸葛亮出山后,其家中僮仆分批离开隆中,去向不明,疑似……撒向外围,建立情报网络。”
“影”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来了足以改变天下大势的消息。
林凡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影”悄然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林凡一人。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三顾茅庐……终于开始了。”他低声自语,“孔明,这盘棋,就让你我二人,好好对弈一局吧。看看是你的‘隆中对’能匡扶汉室,还是我的‘南阳策’,可定鼎天下!”
他转身回到案前,提笔在徐文那份方案上,批下了一个“可”字,笔力千钧。
乱世之中,仁慈与雷霆,需并行不悖。内部不稳,何以争雄外敌?
整顿内部,静观荆襄之变,以待天时。这盘大棋的中盘搏杀,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