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太守府正厅。
与城外战场那冲天的血腥和焦糊气味不同,此刻厅内弥漫着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气氛。烛火通明,映照着在场每一个人脸上迥异的神情。
刘擎端坐主位,一身戎装未解,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与疲惫,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审慎。林凡坐在他左下首,一袭青衫依旧,神色平静如水,仿佛方才那场决定生死的大战与他无关,唯有偶尔掠过张勋的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厅堂中央,张勋已然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甲,但发梢指尖仍残留着血污,他努力挺直腰板,试图维持一方大将的威严,然而眉宇间的忐忑与眼底深处的惊悸却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宁。他身后站着两名心腹将领,亦是目光闪烁,不断打量着厅内环境和刘擎、林凡的神色。
“张将军深明大义,临阵反击,助我宛城击破国贼纪灵,此乃匡扶汉室之不世功勋!本太守在此,代天子,代宛城万千军民,谢过将军!”刘擎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与威严,率先定了“反正立功”的调子。
张勋闻言,脸上立刻堆起笑容,连忙躬身抱拳,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激动:“刘太守言重了!勋世受汉恩,岂能与此等篡逆之徒同流合污?昔日身陷贼营,实乃迫不得已,日夜忧愤,只恨无缘报效朝廷!今得遇明主,乃勋之幸也!愿为太守前驱,扫清寰宇,重振汉室!”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仿佛他早已是潜伏敌营多年的忠义之士。
林凡心中冷笑,面上却带着温和的笑意,接口道:“张将军弃暗投明,心向汉室,我等钦佩。只是不知将军麾下将士伤亡如何?现今还可战之兵尚有几何?粮草军械可还充足?我等也好据此,为将军后续安排做些打算。”
这个问题看似关切,实则尖锐,直指张勋此刻最核心的底气——他还有多少本钱。
张勋脸色微微一僵,旋即叹气道:“不敢瞒军师。黑风隘一战,甚是惨烈。为阻纪灵那叛贼,我军将士死战不退,折损……恐近三成。如今能战者,约莫还有四千余众。粮草军械,此前多为纪灵所制,本就匮乏,经此一战,更是所剩无几了……”他刻意夸大了伤亡和困难,既是卖惨,也是想试探刘擎林凡的态度。
刘擎看向林凡,林凡微微点头。
刘擎会意,朗声道:“将军勿忧。既是一家人,岂有让将军部曲饥寒交迫之理?文向(石韬)!”
“下官在。”石韬应声出列。
“即刻从府库中调拨粮草五千斛,伤药百副,先行送至张将军营中,以解燃眉之急。另,腾出城西军营,供张将军部休整驻扎。”
“诺!”石韬领命。
张勋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连连道谢:“多谢太守!多谢太守厚恩!”他没想到对方如此痛快就给粮给地,心中稍安。
然而,林凡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心又提了起来:“张将军部下鏖战辛苦,伤亡颇重,正当好好休整抚恤。如今纪灵虽败,然南阳局势未靖,袁术逆党犹存。城防之事,暂不敢劳动将军部下。便请将军所部安心在城西营中休养,一应补给,均由郡府供应。将军以为如何?”
软禁!
张勋瞬间听懂了话外之音。名为休整,实则是要将他的部队与宛城本军隔离开,限制其行动,并通过控制粮草来掌握其命脉。
他脸色变幻,心中极不情愿,但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刚拿了别人的粮草,又身处别人地盘,岂有说不的资格?他只得强笑道:“军师考虑周详,如此甚好,甚好!只是……此前所议,关于南阳太守之位及向朝廷表功之事……”
他终于忍不住提到了最关键的利益问题。
刘擎呵呵一笑,看向林凡。
林凡从容道:“将军放心。我家主公已连夜修表,八百里加急送往……许都曹公处,呈请天子,表奏将军为讨逆功臣,南阳太守之职,非将军莫属。”他刻意模糊了奏表去向(实则可能根本未发出),并强调需经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留下操作空间。
张勋听到“南阳太守”四字,眼中贪婪之光一闪,心中稍定,连忙道:“如此,有劳太守、军师费心!”
又虚与委蛇一番后,张勋才带着复杂的心情,在侍从引领下前往为他安排的临时府邸休息。
厅内只剩下刘擎、林凡、徐庶等核心几人。
“军师,如此安置,这张勋能安分吗?”刘擎有些担忧。
“猛虎刚入牢笼,岂会立刻安分?”林凡淡淡道,“喂他些吃食,安抚其心,再慢慢拔其牙爪,方是正理。元直,‘暗羽’要立刻渗透进城西大营,严密监控张勋及其部将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与他原有部曲的联系,绝不能让他暗中重新掌控部队。”
“庶明白,已安排下去。”徐庶点头。
“高顺将军,城防万不可松懈,尤其加强对城西方向的警戒。周卓将军,巡防范围扩大,监控南阳方向溃兵流窜,谨防纪灵残部反扑或小股部队渗透。”
“诺!”高顺、周卓(若在场)领命。
处理完张勋这个烫手山芋,林凡并未感到轻松。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本血迹斑斑的账册上的零星记录。
他屏退左右,只留下徐庶,将那本账册取出,摊在书案上。
“元直,你来看。”林凡指着那几行潦草的记录,“‘山货’十车入伏牛北谷……‘杨先生亲随’调走强弩……‘野人沟’大队神秘人马痕迹……还有这个‘手背有青狼刺青’的接货人。”
徐庶凑近,仔细观看,面色逐渐凝重:“‘山货’恐非真山货,或是暗指军械粮草。杨先生,必是纪灵麾下谋士杨弘。他暗中调动军械送入伏牛山?还有这青狼刺青……军师是否记得,高顺将军曾言,伏牛山贼首戴狼首面具?”
林凡眼中寒光一闪:“正是!我怀疑,纪灵麾下的杨弘,甚至纪灵本人,与伏牛山那股神秘的董卓余孽,早有勾结!甚至可能,纪灵军中的部分物资,本就是通过杨弘这条线,流入了伏牛山!”
这个推断令人震惊!如果属实,那意味着袁术集团内部的高层,竟然与一股身份不明、可能极度危险的残余势力有染!
“而野人沟的神秘人马,”林凡继续道,“时间在正月初五,那时纪灵大军尚未完全南下。这批人马非纪灵军制式,也非商队……他们会不会就是那支在关键时刻出现,用强弩阻击纪灵,救了高顺的神秘伏兵?”
徐庶倒吸一口凉气:“若真如此……那伏牛山势力,其图谋绝非寻常山匪流寇!他们助我宛城击退纪灵,绝非出于善意,定有更大图谋!甚至那预测东南风的‘故人’,也可能与他们有关!”
所有线索似乎开始交织成一张模糊而危险的网。
“杨弘……”林凡沉吟道,“纪灵大败,其作为纪灵首席谋士,此刻处境必然艰难。他是会随纪灵逃回寿春请罪,还是……另有去处?”
一个大胆的念头涌入林凡脑海。
“元直!”林凡猛地抬头,“立刻动用所有能动用的‘暗羽’力量,重点做两件事:其一,严密监控从黑风隘败退、逃往南阳方向的所有溃兵队伍,尤其是寻找是否有疑似杨弘及其亲随的身影!其二,加大对伏牛山所有出口,特别是北谷、野人沟方向的监视力度,寻找任何大队人马移动或接收人员的迹象!”
“军师是怀疑……杨弘可能会叛离纪灵,甚至……投奔伏牛山?”徐庶被这个想法惊住了。
“一个能暗中将主公军械资敌的谋士,还有什么做不出来?”林凡冷笑,“纪灵败局已定,袁术性情酷烈,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若他与伏牛山早有勾结,此时前去投奔,岂非一条生路?甚至……可能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
一名“暗羽”成员匆匆而入,低声禀报:“军师,徐先生。我们监视城西张勋军营的兄弟发现,约一刻钟前,有一名形迹可疑的郎中模样的人,持南阳某医馆路引,进入营中为张勋部下诊治伤兵。但其入营后,却并未前往伤兵营,而是被秘密引向了张勋的中军大帐方向,约半柱香后才出来。”
“郎中?”林凡和徐庶对视一眼。
大战之后,有郎中入营诊治本不奇怪。但不去伤兵营,反而直入中军大帐,就十分可疑了。
“可查明那郎中底细?”徐庶急问。
“正在查。但其使用的路引和医馆信息,经初步核对,似是真有其馆,但其人……馆主表示并无此人外出应诊。”
假身份!
“看来,我们的张将军,也没闲着啊。”林凡语气冰冷,“刚得了粮草安置,就迫不及待地想与外界联系了。这个‘郎中’,会是来自哪里?南阳?寿春?还是……伏牛山?”
夜色深沉,宛城渐渐沉寂下来,只有巡逻队的脚步声和更夫的梆子声偶尔打破宁静。
城西,张勋临时下榻的府邸。虽然郡府提供了不错的条件,但张勋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白日的兴奋过后,是更深的不安和算计。
林凡的软刀子让他浑身难受,那“南阳太守”的许诺如同镜花水月,看得见摸不着。他必须为自己谋取更多的主动和保障。
黑暗中,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那名伪装成郎中的心腹带来的口信,依旧在他耳边回响。
口信来自一个他意想不到的渠道,内容更是石破天惊,让他既恐惧,又隐隐生出一丝疯狂的野心。
他手中摩挲着一枚小小的、触手冰凉的铁牌——与之前他让李方带给林凡的那枚飞鸟令牌不同,这枚令牌上,雕刻的是一个狰狞的狼头图案。
与此同时,太守府书房内,林凡也并未安歇。
他面前铺着一张白绢,上面写满了各种人名、地名和事件线索,中间用线条连接,试图理清混乱的局势。
纪灵、张勋、刘表、袁术、伏牛山、杨弘、神秘伏兵、东南风、青狼刺青、狼首令牌……
一个个谜团盘旋在他心头。
那个送信的“故人”,究竟是不是伏牛山势力的人?他助宛城,真的只是为了打击纪灵?还是想借此将水搅浑,从中渔利?
张勋的突然反水,背后有没有那双黑手的推动?
杨弘如果真的投奔了伏牛山,又会带来怎样的变数?
伏牛山深处,那个戴狼首面具的首领,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李傕?郭汜?张济?还是某个历史上籍籍无名,却极具威胁的野心家?
这一切,都如同笼罩在伏牛山上的重重迷雾,看不清,摸不透,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寒意。
林凡提起笔,在白绢上“伏牛山”三个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一切的焦点,似乎都指向了那里。
然而,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窗外极其轻微地“嗒”的一声轻响,仿佛是一片落叶被风吹动,撞在了窗棂上。
但林凡的听觉何其敏锐,他立刻察觉到不对!这不是自然的声音!
他猛地吹熄烛火,身体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滑到窗边阴影里,屏住呼吸,右手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之上。
窗外,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再无任何声息。
林凡缓缓拔出匕首,用刀尖极其缓慢地挑开一丝窗缝,向外望去。
月色朦胧,庭院中空无一人,只有假山竹影在风中轻轻摇曳。
仿佛刚才那声轻响,只是他的错觉。
林凡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庭院的每一个角落。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窗棂下方。
那里,似乎多了一点不属于此地的、极其细微的……尘土痕迹。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探出手,用手指沾起那点尘土,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极其淡薄的、混合着硫磺、硝石以及某种特殊草药的味道,飘入他的鼻腔。
这种味道……他从未在宛城闻到过。
林凡的心猛地一沉。
有人来过了。
而且,是一个极其擅长潜行匿踪,并且可能经常接触火药和奇特药物的人。
不是纪灵的残兵,不是张勋的探子,也不像是刘表的人。
那会是谁?
林凡缓缓关上门窗,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只觉得一股比刀剑更冷的寒意,悄然浸透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