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推开通往阁楼的木梯时,霉味混着潮湿的木屑味涌进鼻腔。
三天前她裹着阿珍给的旧毛毯蹲在楼道里等房东时,怎么也没想到这扇掉漆的铁门后会有这样一方天地——天花板倾斜成锐角,墙皮剥落处露出砖红色的肌理,唯一的窗户被防盗网割成格子,倒像老式相机的取景框。
她把半箱泡面塞进床底时,手指尖还泛着青。
这是她用最后五块钱在巷口便利店买的,收银员阿姨多送了包榨菜,说看她像自己女儿刚上大学时的模样。
床垫是阿珍从楼下废品站捡的,铺了层旧床单后倒也软和。
最让她心跳的是那把生了锈的铁锁——当她转动钥匙听见“咔嗒”一声时,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从小到大,她的房间永远敞着门,周慧敏会随时推门进来检查钢琴谱上的折痕,或者抽走她藏在枕头下的漫画书。
可现在,这把锁像道透明的墙,把外面的世界挡在了门后。
窗外的雨丝斜斜扫过玻璃,林野蜷缩在床垫角落,从帆布包里摸出个铁盒。
盒盖掀开时,焦黑的纸页发出细碎的脆响——那是她十二岁那年被烧掉的日记本残页。
周慧敏举着铜火钳往炉子里塞纸时,她跪在地砖上抢,被母亲用膝盖压着后背。
“写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周慧敏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你该把心思放在奥数题上,放在钢琴考级上!”有半页纸被气浪卷到炉台缝里,她趁母亲转身时用指甲抠出来,藏在书包夹层里,一藏就是五年。
指尖抚过残页上未被烧尽的字迹:“我想被看见。”墨迹在高温下晕成深褐,像块凝固的血。
心口的荆棘突然轻颤,却不似从前那般灼痛。
她低头看,淡青色的血管下,那些盘绕的刺纹竟浅了些,像被雨水冲淡的墨线。
或许疼痛也需要观众?
她想起医院病房里周慧敏发白的指节,想起李医生摸烟又缩回的手,突然觉得那些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原来都是她自己主动收进心里的——像块海绵,拼命吸饱了别人的焦虑,再把自己胀得发痛。
深夜十点,林野趴在临时搭的木桌上写作。
头顶的灯泡又开始忽明忽暗,灯丝断过三次的老灯总这样,亮起来时昏黄如蜜,暗下去时只剩个红点,像只困倦的眼睛。
她敲着键盘,屏幕蓝光映得脸发青,突然“啪”的一声,整间阁楼陷入黑暗。
黑暗像潮水漫过头顶。
林野本能地蜷缩,后背抵着倾斜的天花板,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以前停电时,周慧敏会举着应急灯冲进她房间,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嘴里念着“电路老化多危险”“你怎么不知道提前检查”。
可这次,除了窗外的雨声,什么都没有。
她屏息“尝”——从前那些如针般扎进她感官的情绪呢?
周慧敏的焦虑、林国栋的逃避、同学的同情……全消失了。
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她摸出手机照亮,屏幕冷光下,心口的荆棘纹身正在褪色!
深褐色的刺纹像被橡皮擦过,边缘模糊成淡灰,连最尖锐的刺尖都软了下去。
疼痛如退潮的海水,从指尖、从后颈、从每根神经末梢缓缓抽离。
她突然想起江予安说过的话:“当你不再把别人的情绪当成自己的责任,你的感知系统反而会松绑。”原来不是她的金手指失控了,是她终于学会了“放下”。
蜡烛是阿珍给的,说老房子常停电。
林野划亮火柴时,火光在墙上投下摇晃的影。
她摊开新本子,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忽然想起周慧敏的手。
那双手曾在她考了99分时扇过耳光,指节砸在她脸上像块硬石头;也在她高烧39度时,用湿毛巾一遍遍地擦她的额头,掌心的温度透过毛巾渗进来,比退烧药还管用。
那双手曾捏着剪刀剪掉她刚染的红发,碎发落在她脚边像片血雾;也在她初二那年冬天,偷偷往她书包里塞过暖宝宝,包装袋上还留着母亲的指纹。
她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像在解绳结。
“她的手像刀,可刀也会钝。”第一句落纸时,眼泪先掉了下来。
墨迹被泪水晕开,变成团模糊的云。
她却笑了,喉间发出细碎的抽噎声——原来不靠痛,也能写出痛。
原来那些被她藏在荆棘里的、不敢触碰的温柔,才是最锋利的刻刀。
凌晨一点,楼下突然传来砸门声。
“开门!林野!”
那声音像根冰锥,穿透雨幕扎进阁楼。
林野的笔“啪”地掉在纸上,墨水在“母亲的手”四个字上晕开个黑团。
她认得这声音,周慧敏每次在商场当众训她时,用的就是这种拔高的、带着哭腔的音调。
“姑娘,大半夜的别吵——”是阿珍的声音,带着南方口音的软,“小野睡了,有话明天说。”
“让开!”重物撞击声,阿珍的惊呼,“我是她妈!我有权管她!”
门闩断裂的瞬间,林野看见母亲的影子被烛光拉得老长。
周慧敏的头发乱成一蓬草,眼尾的细纹里还沾着泪,身上的真丝衬衫皱巴巴的,像被人揉过又随便套上。
她冲过来时带起一阵风,烛火摇晃着几乎熄灭,林野甚至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香水味——那瓶她十六岁生日时送的“绽放”,母亲说太甜,却每天都喷。
“你对得起我吗?”周慧敏的手甩过来时带起风声,林野没躲。
耳光落在左脸上,比记忆中轻,却还是让她偏过头去。
嘴角尝到血锈味,她慢慢抬头,看见母亲颤抖的指尖,看见她眼里的慌乱——那不是愤怒,是恐惧。
“你打的不是我。”林野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是你害怕的那个自己。那个没人爱、没人听,只能靠控制别人证明自己活着的你。”
周慧敏的手悬在半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指节却慢慢蜷起来,指甲掐进掌心。
林野伸手合上电脑,屏幕蓝光熄灭的瞬间,她看见母亲鬓角的白发——原来不是染的,是真的白了。
“妈,你赢了。”她轻声说,“但你知道吗?从今晚起,我再也不需要你来定义我痛不痛。”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雨点砸在防盗网上,像有人在敲摩斯密码。
周慧敏突然转身,撞翻了阿珍扶着的椅子。
阿珍蹲下去捡散落在地的日记本残页,抬头时正看见林野对着母亲的背影说:“要走吗?我送你。”
江予安是在凌晨两点十七分刷到新帖的。
文学论坛的推送提示音在寂静的卧室里格外清晰,他摸过手机,屏幕光刺得人眯眼。
标题《母亲的手》,作者Id“荆棘野”。
他点进去,第一行字让他呼吸一滞:“她的手像刀,可刀也会钝”——这语言,和医院里那个蜷缩在床角、眼睛亮得像星子的女孩,一模一样。
他翻到最后,看见作者附了段话:“从前我用痛写痛,现在我用光写光。”窗外的雨丝敲着玻璃,他忽然想起林野说过的阁楼老灯泡,灯丝断过三次,修好了还是忽明忽暗。
或许有些光,本来就不是为了照亮整个房间,而是为了让你看清,自己手里也握着火柴。
周慧敏离开时,林野站在阁楼门口。
母亲的车尾灯消失在巷口后,她转身回屋,却看见书桌上多了个东西——是周慧敏的珍珠发卡,她常别在右耳后,说能衬得脸小些。
发卡下压着张纸条,字迹是母亲特有的刚劲:“明天跟我回家。”
林野把发卡放进铁盒,盖上盖子时,听见楼下传来阿珍的叹息。
她走到窗边,看见对街便利店的灯还亮着,暖黄的光里,店员阿姨正给流浪汉递热豆浆。
雨还在下,可她心口的荆棘,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直到后半夜,她收拾书桌时才发现——母亲推门那刻,她放在桌角的笔记本被撞开了。
扉页上,周慧敏用红笔写的“林野必须考上重点高中”的字迹还在,可下面多了行铅笔字,是林国栋的笔迹,歪歪扭扭的:“野野,爸爸对不起你。”
她合上本子,忽然听见楼道里有脚步声。
不是周慧敏回来,是收垃圾的三轮车提前来了,“叮铃哐啷”的声响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面小鼓,一下一下,敲着新的节奏。
临睡前,她给江予安发了条消息:“今天写了新故事,你会看吗?”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手机屏幕映出她的脸,眼睛里有团小火苗在跳——那是她从前从未见过的光。
而此刻,周慧敏正坐在车里,雨刷器来回摆动,刮不开前挡风玻璃上的雾。
她摸出手机,翻到林野的微信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停在三天前:“妈,我想试试自己住。”她盯着对话框看了很久,突然打开购物软件,搜索栏里缓缓打出:“家用监控摄像头 高清夜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