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屋檐下的燕子窝又垒了一排新窝,叽叽喳喳的叫声里带着初夏的暖意。
“妈,我回来啦。”
逸卿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跨进院门时,栀兰正蹲在院子里修锄头,锤头敲击铁刃的叮当声突然顿住,看着儿子走进大门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年轻的嘉濠朝他走来,她使劲揉了揉眼睛。
自从逸卿调回七队工作,家里的生活就不那么紧张了,栀兰的心里也渐渐轻松起来,她感觉再也不用勒紧腰带过日子。
尽管他的工资只有24块钱,但是至少不用再从家里给他往外拿钱了。
大大也搬到了自己盖的新房里,家里一下子显得空了不少。大大搬去新房的那天,栀兰特意蒸了一锅白面馒头端了过去。
晚上,当孩子吃完饭各自散去之后,嘉濠跟栀兰商量说:
“逸卿回来了,我也能抽开身了。我想回去把俺大大接过来。大大今天正好七十岁了,虽然生活还能自理,但是叫他一个人在关里家,我怎么想都感觉不太妥当。”
公公上次被“带”回去以后,始终跟嘉渝一起生活,嘉渝两口子都能干、孝顺,大大没事的时候也帮忙照看一眼小孩子,一家人过得和和乐乐的。
公公身体很结实,年龄也不算太大,嘉濠和栀兰除了过年往家里寄点钱,也没操什么心。
靠山村石头多,土皮下面挖开就能采石。村里一看石头挣钱快,用量大,就开发了石材产业。
嘉渝从少手心灵手巧,干啥像啥,不到二十岁就用小推车推着他的木匠工具到处去给人家打家具,有时候十天半个月回不来一趟。
结婚以后,他看村里的石业越办越好,就学了石匠。这样他就能守家在地消消停停的过日子了。
别看嘉渝年轻,他的手艺在当地相当有名望,每个月找他干活的人都排不上队。
这几年石头开采的越来越多,村里的土地越来越少了,到后山往下一看,几米深的大坑一个挨着一个。
当时嘉渝已经有五个孩子了,他担心再这样下去会回到大跃进那个时候。如果没有地种了,这一大家人怎么办?那种挨饿的日子,他再也不想过了。
正好他听说东北有个地方招成手石匠,给的待遇又高,嘉渝便动了心思,想带着家人出去闯一闯。
招工的是林口县的一家采石场,来应聘的有很多人,嘉渝一上手,没几下就拿了个第一。
采石场当时就通知他留下,可是当他看到远处漫山遍野的黑土地时,他拒绝了采石场。他认为干啥都没有种地踏实,于是,就在林口县的一个农村站了脚。
他回去搬家的时候,公公说啥都不跟他走,非要一个人在关里家住。嘉渝拗不过他,就给哥哥写了封信,详细说明了情况……
栀兰见嘉濠心事忡忡,安慰道,“上回收到嘉渝的来信,我就在想这件事了,只是这几年这东屋一直没空出来,大姑住完了大大妈妈住,再加上逸卿没毕业……”
她鼓励丈夫说,“现在万事俱备了,就算嘉渝不搬走,咱们也应该把老人接回来了。”
栀兰这几年始终在惦记着远在关里的公公,一想到公公马上就要七十,她心里就越发地着急。
可是自从搬到半拉山以后。他们的日子一年比一年穷,再加上大姑(刘大娘)和小表弟全家从关里过来之后,一直住在他们东屋,公公再来也确实住不开。
两年以后,表弟有了房子,大大妈妈又住了半年。
“我是担心庄上的那些坏人能不能再……”一提起公公,嘉濠还是心有余悸。
“他们当初把他弄回去,不也没折腾出啥吗?这件都过去十多年了,他还有啥么理由不放人啊?我看还是先给嘉满写封信问问。他办事稳妥。”
信寄出去的第十天,嘉满的回信就到了。嘉濠拆信封时,手指都在抖,信纸泛黄,字迹还么漂亮:
“大哥哥大嫂子放心吧,村里现在没人拦了,大伯父这几年在村头看场院,跟邻里处得都不错,都说他是实在人……”
“问题不大了,应该能接出来。”嘉濠长舒一口气,语气有点激动。
“好,那你就赶紧把手头的事安排安排吧,尽早回去。”
晚饭的时候,嘉濠问逸卿,“我打算回关里去把你爷爷接过来,你有什么看法?”
“我有啥看法呀?早就应该接过来了。”逸卿想都没想,张嘴就来。
“你们几个呢?”嘉濠笑着问几个小的。
“好啊好啊!爷爷要来喽——,爷爷要来喽——”几个小家伙一听爷爷要来了,高兴得拍着手喊。两个小的还一次没见过爷爷呢。
“不过呢,你爷爷过来之后,得跟你住一起,你要有心理准备。”嘉濠看着逸卿。
“住一屋就住一屋呗,这也不是啥问题。”
“那就这么定了,过几天我就动身。”嘉濠欣慰地点点头。
一周后的清晨,嘉濠背着他的黄帆布挎包上了火车。一路上,他思绪万千。
距上次回去看望老人,已经过去十年了,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一位七十岁老人的模样。
他一想起公公被带走的那个可怕的夜晚,一起老人看着他那副可怜无奈的眼神和表情,心里的这根刺就扎得他难受。
车轮碾过铁轨,发出规律的哐当声,他靠着车窗,看窗外的树影向后退去。
一晃十年过去了,大大一个人守着老屋,夜里冷不冷?炕烧得热不热?嘉濠从包袱里摸出嘉满的信,又看了一遍,信纸被手心的汗浸湿了一角。
离家越近,他的心情越迫切,火车缓缓驶入站台,嘉濠深吸一口气,眼眶不禁湿润。
他加快脚步,踩着晨露穿过村口,看见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枝干更粗壮了,树底下坐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人,正眯着眼晒太阳。
“大大!” 嘉濠喊了一声,声音哽咽。老人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迷茫,随即亮起来,他挣扎着站起来,拐杖 “笃笃” 地敲着地面:“是…… 是嘉濠?”
十天后,当嘉濠扶着老人跨进院门时,栀兰正领着孩子们在院里等着。
逸卿抢上前去,接过爷爷的包袱:“爷爷,我是逸卿啊!” 小的们围着老人转圈,七嘴八舌地喊 “爷爷”。
老人伸出手,颤抖着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脸,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
嘉濠看着父亲脸上的笑容,心中愧疚渐消,家的温暖重新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老人环顾四周,眼中闪过一丝感慨,看到这一大帮孩子都跟他这么亲近,嘴角泛起慈祥的微笑。
栀兰端来一碗红糖水,“大大,先喝碗水。”
望着老人满头的白发,栀兰偷偷地抹去眼角的泪花,暗自发誓要弥补这些年的亏欠,不让老人再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