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暖阳悬在天上,晒得躲在泥墙根的大公鸡也耷拉着鸡冠,伸长脖子大口喘着气。连平日里活蹦乱跳的麻雀,也躲在树叶最浓密的枝桠间,懒得扇动翅膀。
嘉濠捎信说半拉山的公房已立起房梁,上了秋就能搬家,栀兰的心就像被风卷起的蒲公英一样,轻飘飘地飞向那个魂牵梦绕的小山窝。
栀兰挺着四五个月身孕的肚子,不停地忙碌着,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泛红的脸颊上。
深夜的土屋里,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面上摇晃。
她躺在炕上,摸着高高隆起的小腹,“等咱们搬到新家,” 她对着腹中的小生命喃喃自语,“把前后院都种上菜,种上各种瓜果,再搭个葡萄架……”
这是她和嘉濠的第六个儿女,栀兰不想让这个孩子出生在这个憋气的地方,就争分夺秒地归拢家里的杂物,想早一天搬到新家。
一个月后的黄昏,嘉濠风尘仆仆地赶回家,裤脚还沾着半拉山的泥土。进门就对栀兰说,“房子的大框都立起来了,” 他擦着额头的汗,眼睛里闪着光,“天好的话,到八月份就差不多能住进去了。”
栀兰的眼眶突然就红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颤抖着说,“可算盼到这一天了……”
嘉濠在家停留了一天,时间过得飞快。傍晚时分,英桂带来一个好消息:“明天有去五队配种的马车, 赶车的正好是老刘, 他能多送你一段。 ”
说起老刘,栀兰心里踏实了不少。他是一个特别厚道的伙计,论起来跟栀兰还有点“偏亲”(没有血统关系的亲属)。
嘉濠转头跟栀兰说,“这就叫‘一步顺步步顺,一顺百顺’呐。过了五队,我打电话叫七队再过来个马车接一下,就行了。”
一听说两头都有车,反正早晚都是拿,栀兰就把嘉濠能用上的东西倒腾出来一大堆。
“姐姐,这些零七八碎地咋包呀?”英桂感觉栀兰好像恨不得一下子把家全都搬过去。
衣服行李还好说,打个包装麻袋里就行了,可是这一堆干活的工具怎么包啊?
“好办,我去找个箱子。”嘉濠去仓房把他那两个心爱的聚宝箱一个一个地抱了过来,“正好有车我就多捎点东西,用的时候也方便。”
嘉濠爱琢磨,在家的时候一会也不闲着。做木匠活的刨子、凿子、斧头和锯,掌鞋用锤子锥子,线绳和胶水,修电的钳子、螺丝刀电工笔,剔头的推子和剪子,五花八门的应有尽有。
“等房子盖好了,我早晚抽点时间给孩子们做两个小柜,闺女儿子都大了,得让他们有点自己的小空间。”嘉濠一边往箱子里装着这些小工具,幻想着新家盖好之后的打算。
第二天清晨,东边的天空刚刚泛亮,老刘的马车就吱呀吱呀地停到了门口。
两匹枣红马喷着响鼻,精神抖擞马头上系着的红绸带在晨风里欢快地飘动着。
嘉濠把麻袋和工具箱都搬上了马车,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在家好好吃饭,有鸡蛋就吃,别总攒着不舍得。等房子能住人咱就搬,你在家等我电话。”
栀兰心里酸酸的,她想起当年嘉濠被迫远走他乡的情景,她强挤出点笑说:“知道啦,路上小心。”
她挥了挥手,看着马车渐渐远去,扬起一路尘土。直到看不见马车的影子,她还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院子里突然闯进一群不速之客。五、六个民兵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端着长枪,装腔作势问:
“黎嘉濠呢?” 为首的赵二虎板着脸,枪托重重杵在地上。
刚回屋准备给孩子们做饭的栀兰心头一紧,她拎着烧火棍就走了出来。一见这阵仗,她的脸色瞬间沉下来:“你找他有啥事吗?” 她下意识护着肚子,往后退了半步。
“水库后山养的蜜蜂丢了两箱,我们怀疑是他偷的。”赵二虎掏出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半截麻绳和几缕灰色线头。
“放你妈的屁!” 栀兰气得浑身发抖,烧火棍攥得咯吱作响。“你们有什么证据怀疑他偷了?我他妈的还怀疑是你偷的呢!”
她像头护崽的母狼,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怀孕后本就敏感的情绪在此刻彻底爆发。
“你别耍赖,快说!他上哪了?”有一个民兵不耐烦地嚷道。身上刺鼻的汗酸味混着枪油味扑面而来。
“他回七队了,你们找他去吧。”栀兰不想跟他们纠缠,转身就回到屋里。
“还他妈的阴魂不散了,这个鳖地方,我一天也不想住了。”栀兰气得在心里骂着。
马车慢慢悠悠地在土路上晃着,还没走出二队的道口。老刘“吧嗒”着烟袋锅,和嘉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半拉山的趣事。
“停车——!老刘停车——!”突然,身后传来急促的喊声。
老刘猛地勒住缰绳,两匹受惊的枣红马,前蹄高高扬起,嘶鸣声划破天际马车剧烈颠簸起来。
嘉濠转过头,就看见七、八个民兵端着“长枪”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枪口泛着冷光。他的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
“黎嘉濠,跟我们走一趟。” 民兵们一个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枪口抵在马车沿上,赵二虎冲着嘉濠喊道。
“有什么事吗?”嘉濠不解地看着他们,心里嘀咕着,难道是队里不同意我调走?
嘉濠强装镇定,心里却在打鼓,他慢腾腾地下了马车,拍了拍裤腿上的灰。“我已经不是二队的职工了,你们还想干什么?”
“别在这废话!”赵二虎一把揪住嘉濠的衣领,恶狠狠地把他推到旁边。当他看到车上的箱子和麻袋,大喝道:
“人赃俱获!带走!”赵二虎一声令下,几个民兵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架起嘉濠的胳膊。
“你们想干什么?什么‘人脏俱获’,这些东西都是我在家里用的,哪个是你们的‘脏’?”
“昨天晚上水库的后山上丢了两箱蜜蜂,蜂箱都在你车上了,你还有啥可抵赖的?”
嘉濠猛得挣开两手,跳上车把箱子打开:“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不是你们丢的蜂子!”他气得把两个箱子里的东西扣在了马车上那些疙瘩琉球的螺丝、铁钉等小东西滚的到处都是。
几个民兵们面面相觑,尴尬地挠着脑袋,灰溜溜地转身离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老刘气得满脸通红,说话结结巴巴地说:“太……太他妈的欺……欺……欺负人了……”。